“不如我們用剩下的時間說點開心的事吧,”謝雲掙扎坐起身,隨著這個動作咳了幾聲,沙啞笑道:“小皇帝自己往死裡作,按跳大神的預言,你對那個位置怕是很有一爭之力了。最近跟中書省那幾隻老狐狸走得挺近?”
“……”
“日後兵變上位改元,想好年號了麼?”
“……”
兩人靜靜對視,謝雲艱澀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把喉頭湧上的血腥咽了回去,視線有些渙散。”當年在漠北……”單超恍惚道,“你說有一天我會徵戰沙場,功成名就,位登九五……你說的一切都將成真了,但你自己呢?”
“你說如果我退縮不前,最終不僅自己束手待死,亦會將身後支持我的人拖下地獄……但自始至終站在我身後的隻有你啊。如果你不在了,以後哪怕有潑天的榮華富貴,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
撲通一聲悶響,單超跪在了榻邊,緊緊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水跡卻仍然從指縫間滿溢了出來。
這完全崩潰的姿態從未出現在他身上過。這個男人即使是在艱苦卓絕的青海戰場上,在屍山血海的西北荒原中,都像出鞘的利劍般挺拔、堅定,從未有過一絲動搖。
謝雲竭力揚起脖頸,深深吸了口氣,感覺熱淚順著鼻腔倒流回喉嚨,半晌道:“我錯了。”
“你……”
“當年我去漠北的時候,不僅叛出暗門,亦無法倚仗皇後,原本幾乎走投無路,是你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我本想利用你的血統,日後登高一呼,群雄百應,做個手握從龍之功的權臣……”
單超含淚笑問:“怕是還想過挾天子以令諸侯,對吧?”
謝雲疲憊地笑了笑:“那都太遠了。”
屋內沉默片刻,謝雲小聲說:“後來皇後傳信讓我殺你,這想法就變了。有一句話沒騙你,這天下當人師父的,大多都護自己徒弟的短,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變成了今天這樣……”
他再難支撐身體,閉上眼睛蜷縮起來,微帶著湿意的臉頰貼在單超掌心中,喃喃地道:“我這麼自私會算計的人,隻想安享尊榮,最不願意吃虧……如何就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尾音如同一聲遙遠的嘆息,消逝在充斥了無數時光的虛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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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超發著抖的手一遍遍摩挲他的臉,把他昏睡的身體抱起來,緊緊按在自己懷裡。
就在這時房門被敲了敲,繼而被推開了。單超沒有抬頭,隻聽明崇儼的聲音從門口響起,竟是罕見的嚴肅:“單將軍,陛下遣人賜宴賠禮,菜已送到府門口了!”
半晌單超微抬起頭,恍惚道:“……賜宴?”
“陛下今日龍體欠安,氣頭上才口不擇言。將軍離宮後,陛下越想越覺著不安,特意令人做了一桌筵席賜予將軍……”
單超不耐煩地打斷:“陛下心思回轉了?”
“是。”宮中宦官欠身站在前廳,細聲細氣道:“陛下還說,將軍乃是國之棟梁,曾救先帝於危難之中,對我大唐江山忠心耿耿,想必不會怪罪陛下一時失言的。陛下心中也十分後悔……”
難道是事後反應過來,怕“朕要禪位於韋玄貞”這話傳出去,忙不迭彌補來了?
單超隻有一個衝動,便是鐵青著臉拂袖而去,回到內室陪伴謝雲。
他深吸一口氣,上下打量宮人,認出這是專門在御書房伺候皇帝筆墨的心腹太監,平日在宮中也算是頗有權勢的人物。太監視線似乎有點躲閃,一味緊盯著地面,雙手緊緊縮在袖子裡,單超疑心忽起,隻覺得此人臉色青白大異尋常,鬢角似乎還有冷汗正一點點滲出來。
“怎麼了?” 明崇儼低聲問。
單超搖頭不語,走到堂下一張六尺見方的黑木雕龍桌案前,桌面上滿滿當當正是御賜的宴席,魚翅熊掌應有盡有。
宦官的聲音微微哆嗦:“將軍不……不叩謝陛下,趁熱飲宴?”
雪田雞、小天酥、白龍曜、箸頭春;光明蝦炙、羊皮花絲、通花牛腸、丁香淋膾;金銀花平截、雙拌方破餅、單籠金乳酥、御黃王母飯……
單超的目光從一道道菜上逡巡過去,繼而瞥向宦官,隻見那人下巴閃過一絲水光。
——那是他鬢角緩緩流淌下來的汗。
“……陛下太客氣了。”單超淡淡道:“來人將整桌端下去,供到祠堂,祭拜祖宗。”
下人應聲而上,宦官立刻驚惶上前:“將軍不可如此!陛下親口賜下酒宴,您怎能一口不碰?!”
單超反問:“供奉祠堂不是更能體現出我對陛下的恭敬之心?”
“將軍……將軍好歹略用兩口,小人也好回宮向陛下回話,可否?”
單超定定盯著宦官,片刻後,隻見宮人深藍色的衣袖微微顫抖,竟是全身戰慄無法掩飾。
所有人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無一人膽敢發聲,周遭一片窒息般的死寂。漫長的煎熬中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單超眼底忽然掠過一絲令人膽寒的冷笑。
緊接著他轉手從管家腰上扯下錢袋,從袋裡摸出塊碎銀——那原是隨手打賞人情往來用的,小銀锞子被他輕輕一捏便扭成了兩半,露出裡面簇新的銀白,隨即往湯羹裡一扔。
少頃,白銀變成了一片漆黑。
宦官臉色劇變,掉頭就跑!
“按住他!”單超悍然掀翻桌案,厲聲道:“宮中所來之人一個都不準跑!押下去!”
單府下人這才反應過來,慌忙衝進前廳,扭住了來不及衝出去的宦官及一眾侍奉御席的宮人。一時桌椅翻倒,菜汁滿地,驚呼尖叫之聲不絕於耳,那宦官聲嘶力竭吼道:“你、你大膽!聖上賜你死,你敢不遵旨!你要謀反嗎——!”
單超閃電般轉身、拔劍,將那太監一擊斬首!
漫天鮮血中單超收劍回鞘,冷冷道:“是。”
“封鎖府門,不許進出,把宮中派來的所有人都堵上嘴押下去。”單超吩咐管家:“所有下人回房閉門,今天發生的事不準提起一個字。”
管家早已腿軟,聞言半晌才擠出一個“是!”,踉踉跄跄奔了出去。
“明先生,”單超嘴角挑起一道冷漠的弧度:“你不該說點什麼嗎?”
明崇儼神態平靜,仿佛眼前這滿地鮮血慘叫的景象完全沒有映入眼底,隻欠身作了個揖:“平王此去必將馬到成功,在下先行恭喜了。”
“此去馬到成功之日,就是謝雲撒手人寰之時,是麼?”
明崇儼不答。
單超踱步出了前廳,明崇儼緊隨身後,隻見他眯起眼睛望向院外蔚藍的天空,淡淡道:“待我率兵打下大明宮,再一劍自刎在龍椅前,當著天下人的面跟謝雲一道去了,我倒要看看明先生的預言還如何成真……”
明崇儼失聲道:“不可!你想幹什麼?!”
“當然,自刎前得先把小皇帝給殺了。冀王也順手殺了,再奉先皇遺詔殺了我那便宜母親,全李唐皇室陪著我下地獄,明先生自可對著空空如也的寶座……”
單超轉眼望向明崇儼,眼底湧現出一絲嗜血的笑意:“再想法子,取而代之,也算報了洛陽行宮那日的救命之恩。”
那一刻明崇儼看見的,是一頭在絕境中掙扎咆哮,雙目赤紅的猛獸。
“……”明崇儼幾乎耗盡全身之力才勉強壓制住戰慄,強迫自己直視著單超的眼睛,說:“你不會這麼做的。”
“哦,為什麼?”
“因為你殺了天後,就無法救謝統領了。”
明崇儼艱難地提了口氣,低聲道:“當年從泰山回京後,為了打消天後對我的疑心,我主動進獻了兩枚青龍族人的秘藥,其中一枚紅丸便是殺了楊妙容姑娘的縛龍草,乃是將青龍印的力量驟然提升到極致,以至於經脈寸斷所致。”
“而另一枚黑丸的作用卻正好相反,能令青龍印不斷衰弱趨近於無,甚至將隱天青的力量完全剝離出去,換言之便是讓謝統領幾乎變為普通人……”
“沒有了青龍印,自然也就不會受逆鱗拖累之苦了。”明崇儼苦笑起來,道:“許是目前能救謝統領唯一的辦法罷。”
他緊緊閉上眼睛,隻聽面前衣袍悉索,似乎是單超長長一揖,隨即旋風般衝向內院。
寢室的門轟然破開,單超打橫抱起謝雲,衝回前堂翻身上馬,聽到動靜的親兵都紛紛從偌大府邸的四面八方湧來。
“封鎖全府,點五百羽林軍守住玄武門。”單超一勒韁繩,在戰馬仰天那聲震撼的長嘶中喝道:“其餘人傳信北衙——隨我觐見清寧宮!”
第109章 往事
武後驟然睜開眼睛,從蒲團上站起身:“來者何人?”
“天後。”
“……”武後眉心皺了起來,毫不客氣道:“尹開陽?”
尹開陽抱著臂,一肩靠在門框上, 在佛堂門前拖下一道颀長結實的身影。他緊緊盯著武後, 仔細看的話似乎有些遲疑,但那並沒有維持太久, 便舉步跨進了門檻。
——隨著這個動作,他的手臂自然垂落到身側, 袖口滑出了匕首的寒光。
“誰叫你來殺我的,”武後冷冷道,“單超?”
尹開陽不答。
“暗門忘了當年千辛萬苦幫魏王弄死廢太子承乾, 結果轉眼被先帝撿漏的舊事了?”武後嘲道:“如今把籌碼全壓在一個見不得光的皇族棄子身上……不怕重復當年故事?”
尹開陽腳步略停了停, 旋即搖頭道:“但這個皇族棄子上不了位,暗門隻會損失更多。”
武後瞳孔緊縮,就在此時, 尹開陽悍然提刀,霎時已至眼前!
一根羽箭旋轉破空,猶如流星般貫穿前殿,隻聽——當!
剎那之間妙到毫釐,尹開陽手中的匕首被利箭撞飛,打著旋“奪!”一聲釘進了牆縫!
尹開陽和武後兩人同時望去,殿外一騎紅塵戛然而止,厲喝如雷霆平地炸起:“——住手!”
“……”武後驚疑道:“單超?”
單超翻身下馬,一手抱起謝雲,大步走進佛堂。
那一瞬間尹開陽腦海中閃過了許多念頭,但所有念頭都尚未動作便戛然而止——他看見單超緊緊盯著自己,視線若有千鈞之力,另一手在身側微微一動,旋即傳來錚然一聲,那是龍淵出鞘。
尹開陽收回了剛邁出的半步,微笑道:“單將軍,怎麼忽然想到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