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誤會來得如此措手不及,謝雲的表情終於龜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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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中所有人逃得幹幹淨淨,桌椅碗筷滿地狼藉,十數死士早已橫七豎八地躺在了地上。最後兩個互相使了個眼色,牙一咬心一橫同時撲過來,下一刻卻在慘呼聲中折手斷腳地橫飛而去,撞翻滿地桌椅後重重摔到了牆角。
單超面沉如水,將尚方寶劍回鞘,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掌櫃的帶著一幫小二瑟瑟縮縮躲在店外,遠處呵斥此起彼伏,官府差役正推推搡搡地向這邊趕來。
憑御口親封懷化大將軍的官階、丹書鐵券和尚方寶劍,足以讓本縣太爺親自趕來下跪叩拜,但單超卻不想在這緊要關頭生出是非,從街邊小攤上順手摸了頂草帽往頭上一扣,刻意壓低了帽檐,混跡在集市中向遠處走去。
誰料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有幾個男子逆行而來,隱約形成包圍之勢,堵住了他的去路。
單超站住了腳步。
以他的武功修為,粗粗一掃便感覺到現在這幾個人氣場霸道,如淵渟嶽峙,與剛才客棧中的死士完全不是一個水準。
來者到底是什麼人?
單超本性就不是心狠手辣之輩,況且謝雲幾次死裡逃生,更讓他對自己下手輕重十分注意,在非必要的時候並不願意多造殺孽,剛才在客棧裡也沒有置他人於死地。
然而現在,他眯起眼睛,目光從那幾個高手身上逡巡而過,心內竟下意識浮現出了一絲殺機。
“——單大將軍,”其中一人冷冷道。
單超不答,伸手按住了劍柄,無形的氣勁如風刃般瞬間平地而起!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面前那幾名高手竟然微微欠身,繼而讓出了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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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頭戴鬥笠、步伐沉穩,身形非常魁梧悍利的中年男子從人群中穿過,雖然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兵器,卻毫無畏懼地向單超走來,繼而抬手摘下鬥笠,露出了一張膚色微黑、相貌平平的臉。
他已經年約四十了,但絲毫沒有任何年紀帶來的臃腫,相反一舉一動都流露著從骨子裡滲透而出的、兵戎鐵馬的軍人氣質,走到單超面前站定,抬手抱了抱拳:“在下……”
“方才那些死士是你派來的?”單超決然打斷了他。
“是。”男子直視單超的雙眼,坦誠道:“初次見面,多有唐突,概因我需要知道單大將軍是否真如傳說中那般強悍,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略一低頭,充滿了高手之間彼此尊重甚至欽佩的姿態:“威震西北的單將軍果真名不虛傳,今日一見,三生有幸,還請單將軍多多海涵。”說著深深欠下了身。
時間仿佛被凍結,男子等了半天,沒人扶他起來。
“……?”
男子終於遲疑抬眼,撞上了單超居高臨下的森冷視線:
“不要擋路。”
男子:“……”
單超擦身而去,連問他姓甚名誰的興致都沒有,就在周圍眾位高手目瞪口呆的視線中徑直走遠了。
“大人,他這是——”
男子抬手阻止了憤憤不平的手下,果斷道:“他尋謝雲去了。不要緊,先跟上他!”
·
集市就像一鍋被攪沸了的粥,官兵呵斥、行人推搡、小販叫喊此起彼伏,單超憑借數日以來在鎮上晃蕩的熟悉,從小巷後街等輕車熟路繞回會仙樓,然而謝雲早已不知去向。
難道回了客棧?
不知為何單超心跳得很快,某種難以言喻的空蕩蕩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立刻轉頭直奔伏龍山,山下客棧尚未受到騷亂的波及,掌櫃的笑眯眯在後邊算賬,探出頭來招呼了一聲:“客官?今日怎麼不提水了?”
單超開了口,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聲音竟帶著微微的不穩:“我娘子方才回來了麼?”
掌櫃意外道:“沒有哇?”
“……”
單超連聲謝都忘了說,直衝樓上房間,打開門一看,屋內空空如也。
茶水半空,床鋪凌亂,被褥上攤著出門前換下的衣裳,昨夜留下火熱的親吻和呢喃似乎還殘存在空氣裡,言猶在耳,尚未遠去。
單超一步步走進屋,坐在桌前,十指交叉撐著額頭。
一定會回來的,他想。
他知道我在等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然而被等待的那個人並沒有出現。
天光一點點黯淡下去,長夜漫漫,旭日東升,新的一天如世間千千萬萬個普通的清晨那樣來臨,然而他等待的那個人,卻再也沒有出現。
第一縷朝陽漏進窗棂的那一刻,單超閉上了眼睛。
他緩緩放下支撐額角的手,五指緊緊握成拳,仿佛憑借那指甲深入血肉的刺痛,勉強壓抑住了某種更加深沉的、憤怒的、如黑暗般呼嘯著吞沒了所有理智的劇痛。
“長安……”他一字一頓道,尾音從齒縫間呼出冰冷顫抖的氣息:“長、安……!”
在門外守了整夜的幾個身影動了動,繼而房門輕敲,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昨日集市上的那個中年男子緩步走進,不動聲色地打量單超片刻,目光中閃爍著不易發覺的、謹慎小心的憐憫,抱了抱拳:“單大將軍。”
單超抬眼回視。
剎那間男子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寒意,隻覺得自己面前這位年輕有為的大將軍,卻像因為走投無路而極度暴躁的猛獸,撕裂血肉的狂怒被最後一絲理智勉強系住,隨時有可能咆哮而出,吞噬一切。
“……將軍。”男子幹澀的喉嚨咽了口唾沫,艱難道:“眼下箭在弦上,岌岌可危,您還有最後一條路可走……”
“你是什麼人?”單超沙啞道。
男子伸出手,指向單超袖中隱約露出的一截玉珠,珠串上還吊著隻血紅的玉虎頭。
“陛下將這道虎符賜予將軍時應該說過,如若東都橫遭刀兵之禍,可憑此物來尋英國公李敬業,好帶兵解救聖駕於危難之中。”
“眼下雖戰亂未起,但長安局勢已水深火熱,聖駕亦身陷囹圄,正是你我肝腦塗地盡忠報國的時候……”
男子深吸一口氣,迎著單超冰冷的目光道:“在下不才,忝居高位,正是聖上所說的李敬業本人。”
第96章 退位
三日後,長安。
早已生鏽的鐵門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打開,謝雲踉跄半步,眼前的黑布透不進半點亮光, 被人扶著走進了腳踝深的雜草中, 十數步後才停下了腳步。
衛士上前解開蒙眼布,遠方天穹血紅的夕陽令他驟然閉上眼睛, 片刻後再睜開。
這是一片已經被荒廢了很多年的後院,滿地雜草與枯葉互相疊蓋, 身側一堵斑駁的院牆爬滿青苔,而在苔痕之下,磚石又呈現出一種被風吹雨打後鏽蝕的灰黑, 無聲矗立在眼前。
衛士躬身退下, 神態恭順卻隱藏警惕——似乎面前手無寸鐵的禁軍統領就像傳說中那樣,心狠手辣充滿威懾,能於彈指之間隨時將他們活生生撕成兩半。
謝雲沒有搭理他們, 一言不發,環視周圍。
童年記憶中空曠巨大的荒院變得十分窄小,高不可攀的磚牆也變矮了,原本需要助跑提氣才能越過的牆頭,現在好像伸手便能輕易推倒。
他有一點恍惚。
原來那些他自以為刻骨銘心的記憶早已在歲月中淡去,縱使竭力回想,率先在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漠北無數個蒼茫遼遠的月夜。
磚牆後響起一道溫和又不乏威嚴的女聲:“想起這是哪裡了嗎?”
“……”謝雲嘆了口氣:“娘娘。”
院牆後,武後站在同樣的荒草地上,絲毫不顧及名貴精致的繡鳳裙裾和絲綢鞋履沾上了泥土,擺手揮退了侍立在身側的心腹,妝容精致的眼睛定定望向不遠處破敗低矮的寺院建築。
“很多年前就是在這裡,我在這顆樹下浣衣的時候,聽見有一個孩子的聲音在牆頭哆哆嗦嗦地問,有人嗎?能給點兒水喝嗎?”
武後頓了頓,目光落在院牆腳下一處開裂的石洞上,微笑道:“如今你我都已鬢染微霜,感業寺也破敗至斯,沒想到這處石縫卻還在這兒……”
謝雲不答。
“……可見一件事情隻要發生過,總會在某處留下痕跡的,是麼,謝雲?”
謝雲不知在想什麼,半晌低聲道:“可是如今你我的手都伸不過這道縫隙了,娘娘。”
武後一怔。
的確如此。謝雲已不是當初的孩子,而她多年養尊處優、肌膚豐澤,這狹小又雜草叢生的磚石縫隙確實斷斷伸不過去了。
武後有些悵然,嘆息道:“待我登基後,該此地改為焚香院,每隔數月來此靜心用齋半日,以提醒自己莫忘此生艱難困苦的時刻才是。”
謝雲問:“娘娘可會想起自己在那些時刻所遇見的人?”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武後笑了起來:“我以為你想問的是,本宮一介女子之身,在皇帝並沒有龍馭賓天的情況下,怎樣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登基呢?”
“娘娘總有辦法的,”謝雲淡淡道。
他的反應明顯在往武後預想中的最壞的那個方向發展,但不知為何,武後又覺得並不出自己意料之外。似乎如果他不這樣回答的話,他也就不是她所認識了這麼多年、了解了這麼多年的的謝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