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州。”
武後蹙眉道:“為何在黔州?”
明崇儼不動聲色,並不答言。
無數斷裂的思緒充斥了腦海,武後搖搖頭,憑借呼嘯的夜風將它們盡數拋出腦海,片刻後道:“罷了。令宇文虎親自帶人去帶他們回來……一定要趕在登基大典之前。單超不要緊,謝雲一定要活的,切記!”
明崇儼一欠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
“我們今天就要離開這裡,”單超道。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正坐在會仙樓二層靠窗的位置上,謝雲夾起一筷子新鮮素菜,放水裡蕩了蕩洗去油星,慢慢吃了,半晌才悠悠問:“為什麼?”
他身上的毒素已經盡數清除,然而受傷的左臂卻沒有完全復原。單超把過脈,知道是傷了經絡,內力運行已經十分凝阻了,即便強行把至精至純的內力灌輸進去也沒有用。
內功高手的身體比常人強健,但也更加脆弱,一點小傷就有可能對武功修為造成不可逆轉的影響,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所幸謝雲現在已經不需要依靠縛龍草下的清泉續命,隻要他們動身,隨時都能離開這座小鎮。
“你不想去其他地方看看麼?”單超反問:“臨走前去灌幾壺泉水給你喝吧,說不定有用。”
謝雲卻用筷尖點了點單超,用了簡單一個字評價:“傻。”
“……”
“縛龍草下生水源,名曰洗龍泉,顧名思義對毒素有很強的吸附作用,但喝下肚去是沒用的。早年青龍族人曾經很依賴這片水源,但後來縛龍草除之不盡、滅之不絕,隻得全族搬遷到涼州,與我同輩的已經沒人知道洗龍泉的存在了……”
單超狐疑道:“那你怎麼知道?”
謝雲微頓,沒回答,隻神情復雜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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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一身尋常布衣,白繩束發,作平民打扮。但常年身居高位讓他一舉一動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言行舉止氣場極為突出,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非常吸引目光的存在。
眼見酒樓裡好幾撥客人頻頻回頭,單超咳了一聲,點點面前的杯盤吸引住謝雲的注意力:“既然如此,我們帶些泉水去涼州關山,也好探望下你的族人,怎麼樣?”
“去關山幹什麼,”謝雲意興闌珊道。
“在京城待了那麼多年,你不想到處去走走?”
謝雲喝了口茶,說:“我都無所謂。”
單超剛要想詞兒來撺掇他,忽然瞧見了什麼,視線向樓下一瞥。隻見人來人往的街道對面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深藍衣衫的男子,俱是身材高大、形容利落,正舉著一張畫像,站在點心鋪子門口向小二打聽什麼。
單超眼底閃過一絲森寒,再回頭時卻毫不顯露,輕輕把酒杯扣在桌上:“我去付賬,準備走吧。”
謝雲“唔”了一聲。
單超匆匆走下二樓,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混進人群中,無聲無息走向對面的點心鋪。
兩名男子在店小二處什麼都沒有問出來,其中一個剛要收起畫像,另一個卻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往不遠處看。隻見不遠處一個精悍結實的背影正順著人流往集市上走,衣著雖然簡單普通,但步伐卻明顯能看出與常人迥異的強悍氣勢,而且後腰隱約露出劍柄一角,順著日光反射出一線奪目的金芒。
“——懷化大將軍。”其中一名男子低低道。
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拿著畫像的那人當即轉身回去通知自己的同伴,而另一人拔腳跟上,不遠不近地綴在了單超身後。
單超快步穿過集市,熙熙攘攘的行人從身側穿過,孩童擠來擠去,商販的吆喝此起彼伏。他似乎完全沒發現尾隨在自己身後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緊迫,眾目睽睽之中,隻見他腳步一轉,徑自進了鬧市中的一家客棧。
尾隨者停下腳步。為首一人把手反到背後無聲地做了幾個手勢,當即有十數人散開,從前門、窗下、後廚等出入口虛虛地圍住了整間客棧。
“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
單超停下腳步,剛張開口,忽然後肩被枯瘦有力的手緊緊抓住了,緊接著鋒利的匕首便貼在了後心:“單將軍,”身後有人冷冷道,“請跟我們來。”
單超沒有回頭,對面前不知所措的店小二微微一笑,隨手扔給他一塊碎銀:“賠償費。”
身後那人陡然生出一絲不妙的預感。
然而這時已經來不及了。話音落地的同一瞬間,單超轉身伸手——那人隻覺自己持匕的手腕被鐵鉗般的巨力抓住,卻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劇痛便伴隨著“咔擦”一聲骨骼碎裂的脆響傳來!
“啊啊啊——”
雕金鑿龍的寶劍出鞘,氣勁衝向四面八方,人影與掀翻的桌椅碗筷一同向後傾倒!
侍衛憤然爆喝:“動手!”隨即從前門和窗口紛紛闖進了店堂!
鏗鏘一聲,尚方寶劍被直直插入地板,單超雙手扶在劍柄頂端,環視面漆那如臨大敵的包圍圈,淡淡道:“一起上吧,快點。”
·
與此同時,會仙樓外。
謝雲付錢叫來輛驢車,說了個地址,仿佛全然沒有看見身後混亂的集市,沿著青石板街道徑自出了城。
伏龍山腳下樹木蒼鬱,日光透過樹影,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點。驢車在城門外停了,謝雲謝過趕車的小販,沿著山路走了一頓飯工夫,路邊漸漸出現稀疏的農戶與炊煙,牛羊在不遠處放牧,是個城郊的小田莊。
他沒有走進田莊,而是繞了二裡路,沿小溪進了村莊後山,在山陰處一片空地前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處破敗的小院,因為風雨侵蝕、年久失修,半座院牆已經塌了,青草順著小徑一路爬上臺階,鳥兒嘰嘰喳喳在茅草頂上做了巢,井口邊生滿了蒼綠的青苔。
院中有一座灰黑色的墓碑。
謝雲對停在不遠處山道上的華貴馬車,和守在院外劍拔弩張的十數個侍衛視而不見。他的面色平靜甚至有點淡漠,腳步沉穩不疾不徐,在所有人緊迫到極限的注視下走進小院,站在了石碑前。
宇文虎把手中三炷香插在果盤中,直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別來無恙,謝統領?”
第95章 等待
謝雲一言不發,上下打量宇文虎。
八年前宇文虎自請遠赴涼州,卻被武後橫插一槓,此事令宇文等世家深恨不已。然而沒過多久即傳來大非川之戰慘敗、五萬唐軍盡墨的消息, 薛仁貴被貶為平民, 郭待封被免死除名,宇文虎自認領兵之才絕對不及此二人, 卻僥幸得以保全,實在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第二年, 宇文虎奉命徵討高句麗,首戰即告大捷。這對一向駐扎京城的驍騎營來說彌足珍貴,宇文虎從此在安東都護府駐扎了整整七年, 直至兩個月前劉仁軌揮軍渡瓠盧河, 宇文虎作為副帥在七重城大敗新羅軍,隨後奉命押送新羅使者返回長安,收到了武後的詔安書信。
宇文家族雖然秉承著兩邊討好、誰也不站的策略, 但在武後已經基本確定了勝利的現在,再不站隊就是傻了。而宇文虎對武後遞上的投名狀,同時也是武後指派給他的第一件機密要事,便是遠赴黔州,來帶走謝雲。
“你怎麼知道這裡?”謝雲問。
宇文虎道:“天後說如果你去黔州,此處是必臨之地。”
謝雲沉默片刻,望著面前一字未著的灰黑色石碑,半晌才淡淡道:“家母隻是平民女子,當不得驍騎大將軍的祭奠,別連累她九泉之下都不安心了……”
宇文虎卻反問:“生死之前沒有貴賤,令堂是長輩,為何當不起這一拜?”
“早年剛去遼東,年輕不知天高地厚,即便遇見墳地也依舊飛馬踏過。如今歷練了幾年,見多了生死,才知道每一條性命都不是小事……”宇文虎頓了頓,低沉道:“即便不是你母親,隻是行軍路上遇見的無名墳墓,也合該下馬緩行的。”
那墓碑前上供的確實都是時令鮮果,雖然隻是枇杷棗子等尋常集市能買到的吃食,但尚帶著水珠,可見是臨時打發人去城裡買的,並不是提前準備好拿來做戲的東西。
若換作當年的宇文虎,勢必要先鄭重備好荔枝、櫻桃,再快馬送來,大肆宣揚,躊躇滿志特意表功,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但如今作風卻實在了很多,可見他這番感慨也不是謊話。
“……你倒踏實了不少,”謝雲懶洋洋道。
宇文虎自嘲地嘆了口氣:“可惜踏實得晚了。”
為何晚了?
他沒有說,謝雲自然也不會問。
謝雲對人把手一伸。宇文虎使了個眼色,手下便立刻會意,點了三炷香上前畢恭畢敬地遞到了他手裡。謝雲看也不看接過來,跪在墓碑前的泥土上,緩緩磕了三個頭,才起身道:“走吧。”
宇文虎一愣:“什麼?”
“你不走?”謝雲嘲道:“還是想在家母墓前大打出手,再灰頭土臉啟程歸京?”
“……我以為你……”
“以為我想在這窮鄉僻壤藏一輩子?”
宇文虎沒有明說,但表情顯然是這麼想的。
謝雲微笑道:“想多了。”
謝雲一拂袍袖,轉身走向不遠處那輛寬大華麗、與這偏僻山道格格不入的馬車。
所有衛兵愣在當場,隻覺得這畫面與預想中的大相徑庭,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變得十分古怪。守在馬車前的士兵眼睜睜看著謝雲迎面走來,甚至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手還按在刀柄上,嘴巴卻滑稽地長成了一個圓。
“等……等等,”宇文虎匆匆拔腿追上,似乎也不知該如何處理,片刻後才猛地反應過來:“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車——把車清理幹淨!”
謝雲抱臂站在一邊看戲,隻見衛兵哆哆嗦嗦,鑽進馬車清理出了一大袋東西,鐵鏈、鐵索、滿滿一大包的安神香……
“宇文將軍盛意拳拳,謝某承情了。”
宇文虎尷尬無比,親手打開車門:“謝統領請。”
謝雲一掀衣裾,優雅地登上馬車,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讓你派去集市的親兵回來吧。天後應該隻讓你把我活著帶回去,並沒有說一定要單超的性命,你那些親兵不過是枉送……”
宇文虎疑道:“什麼親兵?”
謝雲:“……”
兩人對視半晌,謝雲愕然道:“派人去集市上調虎離山的不是你?”
宇文虎如遭雷擊:“沒有啊?姓單的沒有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