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奔騰馳向遠方,謝雲的聲音飄散在風裡,裹挾著萬裡黃沙飛向天際:“全身內力灌注一劍,其勢至剛至雄,而盈不可久,隻要擊中手臂尺澤穴便可輕易破解。是以此招動而有悔,可作兩人合謀、佯攻假輸的招數……”
“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稱亢龍有悔。”
兩人合謀、佯攻假輸……
虛空中單超瞳孔緊縮,隨即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剎那間他的意識穿越重重時空,八年前泰山武道大會上一幕幕鮮血淋漓的景象再次出現在眼前——
已成廢墟的擂臺上,謝雲劇烈喘息著蹣跚走來,似乎喃喃說了幾句什麼,繼而以全身力氣揮動太阿。
劍鋒自上而下直取單超心髒,那一瞬間所有細節與當年萬裡大漠相重疊,甚至連劍鋒的角度都一模一樣!
但這一次,迎接他的不是徒弟在手臂尺澤穴上的輕輕一拍,而是龍淵直接刺穿了胸腔。
“謝雲——!”
單超在恐怖的真相面前竭力伸手,發出野獸般悽厲的嘶吼,但所有一切於事無補。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八年前泰山頂上,記憶中的謝雲跪落在地,繼而頹然倒了下去。
——那一刻血色漫天,謝雲看著他的目光痛苦而錯愕。
時至今日,單超終於明白了那是為什麼。
第89章 賜死
“禁軍統領謝雲接旨——”
“聖上口諭,傳謝雲面聖問話,欽此——!”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行宮大門剛開, 傳出的第一道聖旨竟然是這個。
近日洛陽城內風聲鶴唳, 馬鑫等人都有所覺察,聞言紛紛面露悚然。隻有謝雲放下手中的青瓷玉碗, 起身一整袍袖,眾目睽睽之下沉聲道:“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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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壽昌宮偏殿到上陽宮並不遙遠, 不知為何謝雲卻繞了段路,經過了雍王別府前。被皇帝親自下旨封鎖的雍王府此刻禁衛森嚴,羽林軍全副兵戈團團圍府, 見北衙統領車馬經過, 不約而同露出了混合著警惕和抵觸的神色。
謝雲挑起車簾,隻見羽林軍副將大步走來,生硬地行了個禮:“此乃封禁重地, 謝統領有何貴幹?”
明明是夏初清晨,蒼穹卻暗雲密布,空氣中漂浮著濃重的鹹腥,仿佛正醞釀著一場大雨。
謝雲無視了對方幾乎明晃晃掛在臉上的不歡迎,沉吟片刻後問:“你們將軍呢?”
“將軍正在練武。”
謝雲剛要說什麼,副將打斷道:“羽林軍肩負皇命,大將軍身系雍王安危,不便出來見客,請謝統領見諒。”
這話字字抬著皇帝和雍王,竟然絲毫不容辯駁——他以為驕縱高調的禁軍統領會因此被觸怒,誰知等了半晌,卻聽馬車上傳來一聲輕笑:“羽林軍忠於職守,這樣很好。”
副將:“……”
謝雲瞥了眼愣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的副將,懶洋洋道:“幫我轉告你們將軍一聲,今日陛下宣我單獨進宮說話。”
“……啊?”
謝雲見他愣在原地不動,抬了抬下巴:“去說。”
副將不明所以,但無法硬抗,隻得轉身走了。
而此刻臥房中,單超正背對著門俯在榻上,脊背起伏平緩,緊閉的眉目滿是憔悴。
昨晚他丟下謝雲二字之後便失去了意識,隨即發起高熱,一度呼吸驟停。眾親兵的心跳也差點都停了,所幸很快有驚無險,凌晨時分那危險的高熱終於退下,才沉沉睡了過去。
副將躊躇片刻,內心的不忿終於佔了上風,退出房間關上了門。
“回謝統領,您的話已經轉告給了大將軍。”
謝雲定定瞥著低頭拱手的副將,半晌沒等到下面的話,終於問:“你們將軍怎麼說?”
“將軍說,知道了。”
——隻是知道了?
“你說了是我單獨觐見?”
副將一口咬定:“確是原話轉達。”
謝雲目光從緊閉的府門一掠而過,半晌內心嘆息一聲,面上卻沒有顯露分毫,松手放下了車簾:“走吧。”
車馬在羽林軍的視線中粼粼而去。
·
大概因為皇帝病重的緣故,上陽宮封門閉戶,靜寂陰森。往日那些富麗莊嚴的屋宇雕梁在幽暗中格外冰冷,沉沉壓在頭頂,迫得人胸口發悶。
“謝統領,”聖上心腹宦官欠了欠身,尖著嗓子道:“陛下連日多病,極怕見殺氣兇猛之物,請卸下刀兵。”
——禁軍統領奉召面聖,向來是不需要解劍的。
謝雲視線向後掠去,不知何時殿門已經關閉了,外面黯淡的天光穿過雕花門扇,在虛空中投下不明顯的光束。
謝雲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周圍安靜良久,宦官隻覺自己掌心捏出了滿把冷汗。但他視線仍然低垂著,一聲不吭,也不讓開通向寢殿的門。
煎熬中時間顯得無比漫長,終於隻見謝雲手一抬,卻是從腰間解下了太阿劍。宦官忙上前接住,差點被上古神劍壓得一個趔趄:“這……這邊請。”
皇帝是真的不太好了。
謝雲單膝半跪,眼角卻打量著不遠處高居堂上的九五至尊,忽然沒來由想起了當年自己第一次被尹開陽領著進宮面聖的情景。那時當今正值盛年,帝威十足,滿皇宮金碧輝煌襯託得他更加龍氣四溢;現在他卻耄耋老矣,佝偻的身軀像是要被那層層明黃龍袍、重重深宮華影吞沒一般。
“愛卿入宮幾年了?”皇帝慢慢喝著湯藥問。
謝雲低頭道:“回稟陛下,三十年。”
“三十年。”皇帝重復了一句,放下喝空了的藥碗,半晌道:“愛卿今年也年過而立了。”
“是。”
“自古以來侍奉皇家,有甘羅十二為宰相,也有姜太公七十封太師;但像愛卿這樣,幾歲就入宮學武拱衛內廷的,從古至今都很少見了。”
“陛下過獎。”
皇帝點點頭,忽然問:“愛卿對朕忠心麼?”
這話看似隨意,內裡卻隱隱暗含殺機,謝雲心念電轉,道:“臣對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鑑。”
“唔。”皇帝似乎對這個答案非常滿意,說:“那朕便賞愛卿一個恩典。”
謝雲心髒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條件反射想回頭望向門外,但他控制住了。
殿門是關閉的,他知道。
此刻單超在那裡?
單超不是那麼蠢笨的人,朝中局勢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皇帝真動了殺心,他一定不會坐視自己單獨進宮面聖,勢必要尋個借口尾隨而來,鎮守雍王府的他進上陽宮根本不難……
“朕如今風燭殘年,更兼這次中風,自知命不久矣。愛卿三十年來一直謹慎奉公,克己守則,朕竟覺得一時也離不開愛卿的侍奉……”
皇帝舉起面前桌案上的酒壺,用衰老而布滿斑點的手斟滿了一杯酒,慢條斯理道:“因此朕想賜愛卿隨葬乾陵,如何?”
叮的一聲清響,皇帝把酒杯放到案前,推向了謝雲。
謝雲似乎愣住了,又不知道如何回話,身形如磐石般紋絲不動。半晌皇帝終於不耐煩了:“愛卿是想抗旨嗎?!”
“……”在寢殿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謝雲終於緩緩起身,立定在地上,低聲道:“臣不敢。”緊接著舉步向前走。
“站住!”
“……”
“尹掌門,”皇帝冷冷道,“你來將酒賜給謝愛卿。”
——寢殿偏門中走進一人,赫然正是尹開陽!
謝雲神色終於微微變了,隻見尹開陽上前取過鸩酒,來到他面前,微笑道:“阿雲?”
鸩酒在尹開陽手中蕩漾,液體表面漆黑如墨,映出了謝雲森冷修長的眼睛。那一刻空氣仿佛忽然被抽盡,虛空凝固成刺骨的冰塊;謝雲手指動了動,抬起伸向酒杯。
——砰!
鸩酒被打翻在地,謝雲柔聲道:“回稟聖上,臣不能奉旨。”緊接著全身刺青驟然升起!
尹開陽反應比謝雲還快,玄武圖騰霎時從背後覆蓋全身,無形的氣流從腳底旋轉爆射向四面八方,隨即一把握住了謝雲側頸,青龍紋被迫急速回收!
皇帝厲聲嘶吼:“殺了他!”
尹開陽卻伸手打了個響指。
謝雲瞳孔霎時擴張——有人從梁上一躍而下,重重落地,甚至令腳下的磚石都發出了搖撼!
“……景靈,”謝雲難以置信地輕聲道。
“尹掌門!”皇帝即驚且怒:“不是說好由你動手的麼?!怎麼……”
尹開陽卻急速後退,重重按住了皇帝肩頭,沉重巨力迫使皇帝的斥責猝然中斷:“陛下可知暗門選繼承人的規矩是什麼?”
皇帝發不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