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武後簡直快沒有辦法了,要是身邊有奏折的話一定劈頭蓋臉摔了過去:“也就是說謝雲一日不好你也一日不走,就是要守在清涼殿門口當看門犬,是嗎?”
“是。”
“本宮已尋訪到了千年靈芝精,明日就將令人快馬加鞭回京去取,再送回來給你們統領服用,到時候死人也該給治活了!”
“……”
“就那麼幾天都不能等?!”武後難以置信,嚴厲道:“單超!你腦子裡成天到底在想些什麼東西?!”
這話裡的意有所指已經非常明顯了,單超一頓,倏而抬眼問:“娘娘尋訪到了千年靈芝?”
完全是雞同鴨講,不在同一個思維層面上。武後簡直要被氣笑了,終於放棄再好言勸慰說服他,甩手將袍袖掠去了身後:“罷了,你自己想想吧!本宮這裡倒沒什麼,聖上那邊……”
單超問:“什麼時候才能送來?”
武後徹底沒了脾氣,不願再跟他啰嗦,冷冷道:“本宮話盡於此,你且好自為之吧!”說罷拂袖而去。
結果那天晚上,武後用完晚膳回到寢宮,正要招人詢問明日啟程回京的行裝準備得如何了,突然隻見心腹宮女一路小跑來報:“稟娘娘!單禁衛搶了您派人回京取千年靈芝精的令牌,趕在下鑰前出了行宮,現已飛馬往長安方向去了!”
皇後手中的茶盞當一聲摔在桌案上:“什麼?”
武後霍然起身,心中驚疑不定,脫口問:“謝統領知道麼?來人,隨我擺駕偏殿……”
宮女正要退下吩咐轎馬,突然武後反應過來:“站住!謝統領可知道此事?”
“回稟娘娘,偏殿那邊報說謝統領下午一直昏睡,這種事不敢驚動了病患……”
武後緩緩坐了回去,隻見眼光閃動,不知道在思量什麼,半晌才抬起手來揮了揮:“下去吧。既然謝統領還不知道,就先別讓他知道了……管好你們的嘴。”
心腹宮女侍奉武後已久,直覺那句“既然他不知道,就別讓他知道了”另有深意;但她打了個寒顫,點頭應是,方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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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單超千裡飛馳抵京,入宮拿到靈芝;隨即片刻未歇,便轉身順原路風馳電掣而去。
千山萬水、風雨兼程,一路驛站累死了數匹馬,回到奉高行宮那天,偏院外下著霏霏細雪,滿地空茫茫的素白。
明崇儼手下的小醫女接過靈芝,推門進去了。半晌後再出來,站在臺階上對單超盈盈一福,輕聲道:“單禁衛請回吧,靈芝已獻上了,稍後便可煎藥送服。”
單超立在臺階下,發梢眉角都落了雪沫,眼眶熬得滿是血絲,下巴隱約可見鐵青的胡渣,聲音亦如在砂紙上磨過一般低啞:“統領這幾天……”
“已好些了,現在還能稍微坐起來靠一會兒呢。”
單超“哦”了一聲,卻不走,似乎踟蹰著什麼。良久後他深深吸了口氣,低聲問:“那他剛才……可說了什麼?……”
“沒什麼呀,”小醫女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嗯——隻說知道了,請您回吧,別的再沒有了。”
單超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就像雪地中一尊沉黑憔悴的石像。
半晌他終於又輕輕地“哦”了一聲,轉過身,沿著來路,一步步慢慢地走了。
偏殿內燒著地龍,窗棂微微虛掩,謝雲微合雙目靠在窗邊,身上披著一絲雜色不見的雪白狐裘。寒冬裡他那削瘦蒼冷的側頰和狐毛竟是渾然一體的,完全分不出兩個色來。
明崇儼放下藥書,搖頭嘆道:“往日隻道謝統領武功已臻化境,如今才知竟然連三十六計都諳熟於心,難怪能爬到如此高位上……”
謝雲不答。
明崇儼偏過頭上下打量,卻隻見他面容沉靜,仿佛已經睡著了一般。片刻後方士終於忍不住又哼笑了一聲:“兵不血刃,欲擒故縱——統領這招實在高明,在下隻能說聲佩服,佩服啊!”
謝雲眼梢紋絲不動,甚至面孔都像是冰凍之下的湖面,沒有任何波瀾。
半晌才見他抬起手,輕輕推上了窗棂,滿室風雪頓時消弭於無蹤。
第53章 子衿
乾封元年一月,聖駕率扈從儀仗數千,發自奉高。
奉高行宮陷入了安靜漫長的深冬。
偏院的門終日緊閉,隻有端著藥碗的小醫女偶爾出入, 在雪地裡留下一串蜿蜒細長的腳印, 很快又被漫天風雪漸漸覆蓋。
明崇儼每三日來一趟,診脈開方檢查情況, 逗留的時間越來越短,說明謝雲已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段。
偶爾明崇儼離開的時候, 會看見單超坐在院外一棵銀杏樹杈上,反復擦拭龍淵的三尺青鋒。他用的是浸了冰雪的綢布,從明崇儼自下而上的角度看, 偶爾會瞥見他腕間露出一串烏木佛珠, 被一顆顆壓在暗紅色的緞帶上。
有一次明崇儼站住腳,抬頭道:“喂!”
單超停了停。
“你不進去嗎?”
“……”
“進去看看?”明崇儼向院內比劃了一下:“已經醒了,獨自坐著!”
然而單超怔忪片刻, 復又將劍鋒翻過去,繼續埋頭擦拭,仿佛什麼也沒有聽到一般。
明崇儼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白汽從唇間嫋嫋飄散,轉瞬消失在了在裹著細雪的風裡。
有時單超起了興致,便會尋竹笛來吹,咿咿呀呀冷清悠長,多不在調上。行宮裡如今人聲寥落,除了宮人偶爾掃雪發出沙沙聲,以及深夜打更時遙遠空寂的回響,偏殿中能聽到的,便隻有那一腔斷斷續續的竹笛了。
某天深夜謝雲吹熄蠟燭,正坐在榻邊,突然外面的笛聲停了。他以為單超走了,誰料片刻後竹笛再次響了起來,並且一改平常音調,變得蒼勁、荒涼而連貫,隱約仿佛是北方沙漠中牧馬人流傳的曲子。
謝雲倚在窗邊聽了很久,披衣下榻,推開了門。
單超坐在院門外高高的樹杈上,聽見動靜,倏然抬起了頭。
庭院中突然恢復靜寂,月紗籠罩屋檐廊下的積雪,在青石柱上泛起蒼冷的微光;半晌才聽單超嗫嚅道:“吵你了嗎?”
謝雲不答。
“……”良久後單超終於動了動,低聲道:“……我這就走。”
他起身時從肩頭抖落了一片雪塵,剛要轉身,卻突然聽見謝雲在身後說:“你沒必要這樣。”
單超停住了,剎那間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錯,緊接著一股顫慄的電流順著血液衝向了四肢百骸。
“你……”他躊躇地回過頭:“你說什麼?”
“你沒必要這樣,”謝雲重復了一遍,連平淡的語氣都未變分毫:“比武場上各憑生死,刀劍無眼,不用介意。”
這是他們在這漫長嚴冬裡的第一次交談,單超張了張口,喉嚨卻很難發出聲音,片刻後才艱澀道:“但我不想傷害你……”
謝雲問:“為什麼?”
單超縱身落地,腳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細微的咯吱聲響。
謝雲站在廊下,單超站在庭院中,兩人相距不過十餘步,卻像是隔著天涯海角。單超深深呼吸幾口,感覺肺部仿佛充滿了刀割般冰寒的空氣,那疼痛讓他神智清醒,有種自虐般近乎殘忍的冷靜。
“……因為我愛你,”他沙啞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風驟然大了起來,夾著煙霧般的碎雪掀起衣襟和袍袖,露出單超手腕上纏著的,末梢飄揚的發帶。
“……青青子衿,”謝雲聽不出任何意味地念道。
這短短四個字的每個音節都如此悠長,仿佛在唇齒間浸潤了很久才隨風飄散,然後他好像突然起了興致一般,問:“你知道這句詩是什麼意思嗎?”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子衿是讀書人的袍襟,而子佩是男子佩玉的绶帶;有人說鄭國衰亂不修學校,學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陳其留者恨責去者之辭,是學生想念同窗的詩句;但我認為不是那樣。”
“這分明是一首情詩,這個男子對他的同窗,乃是懷著傾慕求愛的心思。”
單超的喉結猝然滑動了一下。
他緊握起拳,本已極短的指甲深深扎進了掌心的肉裡。
“——那麼,”謝雲緩緩道:“你對為師的愛,又是哪種心思呢?”
單超顫抖著開了口,盡管竭力壓抑,但聲音中還是帶出了急促破碎的喘息:“就是……那詩裡男子向同窗求愛的……”
“欲求你為妻的意思……”
謝雲閉上了眼睛。
雪夜星辰格外璀璨,灑落九天銀河,呼嘯湧向亙古岑寂的遠方。他們就這麼遙遙對立在漫天星光之下,仿佛時間和空間都被抽離,彼此化作了沉默的剪影。
“不可能的,”很久之後,謝雲輕輕道。
他轉過身,輕輕推開屋門,隱沒在了行宮重重疊疊的紅牆碧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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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一天天過去,雪落了又停。開春破冰那天,謝雲去庭院一角的桃樹上折了根花枝,插在白玉瓶裡,擱在窗角上。
乾封元年三月,聖駕抵京,大封官吏。
武後從京城賜下春衣給禁軍統領,八百裡快騎送到奉高行宮,隨行宦官還帶了一張簡潔明了的聖旨:單禁衛武道大會有功,賞爵位宅邸、金銀婢女,令其即刻回京領受實職,不得有誤。
單超拿著那張明黃手諭去偏殿,謝雲在窗邊為桃枝換水,雪白的指尖輕輕貼在羊脂白玉瓶口,桃枝倏然飄下數片花瓣,落在了黃楊木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