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馬鑫暴怒打斷:“就是他為奪武林盟主之位,對我家統領恩將仇報,竟欲置統領於死地!這白眼狼——”
“醫治過程可能需要他,”明崇儼打斷道:“再說如何處置此人,也需要謝統領自己作出決定……你跟我來。”
屋內人來人往,武後親自立在外間,戴著黃金護指的手緊緊抓著大理石屏風,用力之大甚至連手臂都在發抖。
大理石屏風後,幾個人圍在滿是血跡的榻邊,見到單超進來,紛紛抬頭怒視。
明崇儼快步上前,隻往榻上看了一眼,眉心便狠狠跳了下。
謝雲左肋被一道極其鋒利細窄的劍傷前後貫穿,雖然已灌上了皇宮秘制的金瘡藥,但血還是不斷把藥粉衝開。因為失血過多,他從冷汗涔涔的側臉到光裸的上半身,都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冰白,仿佛在那麼昏暗的光線下,都能一眼看穿透明的肌膚,看見下面淡青色的、微弱搏動的血脈。
明崇儼隨手扯了條熱布巾擦幹淨手,彎腰按住傷口檢查了下,說:“需要輸血。”
眾人登時一怔,武後愕然道:“輸……什麼輸血?”
“統領失血極多,性命垂危,需從年輕健壯男子身上取血灌入體內,才能補足流失的氣血。”明崇儼轉身掃視周圍一圈,目光從幾個禁衛身上一一掠過,皺眉道:“原本飲用羊血也有同樣的效果,但如今事不宜遲,你們有誰……”
單超打斷道:“我來。”
單超大步上前,屋內安靜了一瞬間,馬鑫破口大罵:“你給我滾開!讓我來!”
“對,你讓開!”
“我來!抽我的血!”
“明先生!我……”
“安靜!”明崇儼一拍床榻,高聲道:“取血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來人!取一排水碗來!”
眾人迷惑不解,但此時亦無其他辦法,隻得依言取來水碗。明崇儼取來謝雲的血分別滴在碗內,又取了單超、馬鑫等人的血分別滴落進去,片刻後,隻見單超那個水碗裡兩滴血滴倏而滾動,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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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鑫眼巴巴盯著,見狀大怒:“這是什麼意思?”
明崇儼從袖中抽出一根極為細長的銀管,當機立斷道:“血氣亦需氣性相合,眼下不用多說,隻能用單禁衛了——在下鬥膽,取血需要安靜清潔,還請皇後殿下率其餘人等暫且回避。”
那銀管兩頭都連著淡金色的針,赫然是定魂針所用的秘金,整個東西看上去異常古怪。在場眾人面面相覷,都遲疑著不肯動,有幾個人甚至衝動地上前還想說什麼;但緊接著就被皇後制止了:“都退下!”
“皇後娘娘,我們……”
武後微微喘息,片刻後道:“聽明先生的。”
皇後雖然擔憂至極,但當初親眼見明崇儼一根針治好了皇帝的頭痛宿疾,隻得吩咐左右都退下,自己也退出了房間。
親手將門扇合攏前,她抬眼從縫隙中一瞥。隻見單超跪在床榻邊,一條胳膊已被明崇儼扎上了金針取血,另一隻手卻緊緊地抓住了謝雲垂落在身側的,冰涼白皙的手。
——從屋外的角度看,那分明是個掌心相貼,無間無隙的姿勢。
武後眼底閃過錯愕、震驚、難以置信的光,但緊接著她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地,輕輕合攏了門。
·
咔噠一聲輕響,屋內重新陷入了安靜。
謝雲的側影湮沒在陰灰裡,甚至連嘴唇都泛出淡青,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圈扇形的深黑。明崇儼將銀管另一頭的秘金針刺進他手肘內側,擦了把汗,忐忑道:“這……這樣應該沒問題了,且看吧,若有不適你立刻告訴我……”
單超卻充耳不聞,將內力源源不斷從掌心灌入謝雲虛弱的經絡中。
他所有的視線和聽覺,所有的感知,都集中於床榻上這安靜的側影。仿佛此刻這世上除了血脈相連的他們,就再也沒有其他任何事物存在。
所有怨恨、嫉妒和痛苦都在此刻化作飛灰,漸漸沉寂在了更為冰冷的絕望裡。
明崇儼從袖中抖摟出大大小小的瓶罐,揀了幾隻打開,將藥粉混合著宮中秘制金瘡藥,依次灑在謝雲左肋的創口上。那藥粉也不知是什麼做的,隻覺滿室清香撲鼻,竟然將濃厚的血腥都蓋去了不少;原本已經漸漸減緩的血流逐漸凝固,片刻後終於被厚厚一層藥粉徹底壓住了。
“好了,隻需將血徹底止住,剩下的就……住手!”明崇儼嚇了一跳:“可以了!你不要命了嗎?”
他伸手去奪銀管,單超卻護著手臂,閃身不讓他中斷輸血——極其迅速的氣血流失已經讓他很難起身了,剎那間腳底還踉跄了下,幾乎摔倒在地。
明崇儼道:“我沒有叫你把所有血都抽幹給他!快停止!”
“……沒事的,”單超固執道,唇角已幹裂灰白,整個人憔悴不堪,唯獨一雙眼底卻閃爍著不同尋常的、賭徒般亢奮精亮的光:“沒事的,沒關系……我還可以……”
“你會死的!這樣有什麼意義?”
明崇儼拂袖大怒,還要說什麼,突然感覺到什麼,猛地轉過身。
隻見床榻上,謝雲不知何時已微微睜開了眼睛。
“——謝統領?”
明崇儼一步上前,在他身後單超也動了動,但似乎腳下突然墜了千鈞之重,竟又硬生生停住了。
明崇儼關切道:“你沒事吧?”
謝雲的目光隱藏在眼睫後,渙散、恍惚而不清晰,也許是被輸了血的緣故,薄冰般脆弱的肌膚下隱約透出幾絲血色,仿佛稍一觸碰便會化作千萬龜裂的碎片。
他還沒有度過最危險的時候。
這個掌握著北衙數萬禁軍,隱藏在無數神秘殘忍的流言之後,立於帝國權力之巔的男人,明明應該是刀鋒般堅定、冰雪般冷酷的。
但此刻他看上去單薄而虛弱,似乎隻要伸手按住那纖細的咽喉,稍微一捏,便可輕易置他於死地。
明崇儼俯下身,但被謝雲抬手擋住了。
“……”安靜的房間裡呼吸異常明顯,在兩道目光眼錯不眨的注視下,謝雲收回手,轉向自己左臂,費力而不容拒絕地,將針頭拔了出來。
明崇儼動容道:“統領!……”
哽咽如同破冰,從凝固的空氣中緩緩滲了出來。單超大口喘息著,用拳頭堵住嘴巴,寬厚結實的肩膀止不住顫慄。
“……你走吧……”謝雲一字一字,輕而沙啞地道。
單超猝然上前,發著抖抓住了他的手,單膝跪在了地上:“不!我錯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
謝雲搖了搖頭。
“你……你要什麼都可以,要我做什麼都行。刀山火海肝腦塗地,你想要什麼我都能去做,求求你別讓我走……”
單超雙掌緊緊攥著謝雲那隻冰涼刺骨的手,將它抵在自己額頭前,淚水順著年輕男子挺拔的鼻梁,一滴滴洇進血跡斑駁的榻上。
“坐擁江山,威加四海……”他絕望道:“隻要能回到以前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時候……什麼都沒發生過的……那個時候……”
然而謝雲慢慢地,將手抽了出來。
“你走吧,”他說,精疲力盡閉上了眼睛:
“你自由了。”
·
麟德二年,當今率文武百官、武後率內外命婦,集各國使節酋長,東巡泰山祭封天地,立舞鶴、萬歲、景雲三臺,改元乾封,勒石紀德。
皇恩普照,大赦天下,文武官三品以上賜爵一等,四品以下皆加一階。
乾封元年,二聖率扈從儀仗歸京。
北衙禁軍統領謝雲因重傷難以移動,奉二聖隆恩,準留奉高行宮養傷,直至開春返京。
“我不走。”
傍晚剛下過雪,清涼殿御花園內一片皑皑雪景。皇後裹著銀白狐裘、大紅宮制綾錦襦裙,發間別一支黃金曲鳳鑲寶流蘇,立於梅樹之下,轉過漆黑銳利的眉眼,審視地望向身後。
單超肩頭落了雪,但箭袖束腰身姿挺直,猶如立在雪地中的利劍。
武後語氣微微加重了:“聖上與本宮已決定回京後晉你實職、加封賞爵,你卻不願意走?”
單超道:“謝皇後提拔。但統領性命垂危,臣罪孽深重,不能離開,請皇後恕罪。”
單超話說得不重,甚至聲音很淡,但不知為何武後就是聽出了某種斬釘截鐵的,不可抗拒的意味。
“便是你想留下來侍奉湯藥,你們統領也未必願意見你吧?”武後冷笑一聲:“本宮聽說你昨晚又在偏殿門口立了一夜,謝雲連院門都沒開,可是真的?”
“……”
“即便你留在行宮也是於事無補,倒不如先行返京,替本宮約束好北衙禁軍,也算是幫了你們統領的大忙——再者比武場上刀劍無眼,謝雲不可能真因此而視你為仇人,或許等他回京後看你勤勤懇懇、忠心不二,芥蒂也就煙消雲散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皇後自覺好話歹話都已說盡,但回答她的,仍舊是一片沉默。
不遠處宦官提著燈籠,繞過長廊,身後跟著彎腰端盤的小宮女,腳步在雪地中咯吱作響。
那是向偏殿送藥去的。
武後轉過身,上下打量單超半晌。
這個年輕男子已經長得比她都高多了,眉眼如同玄鐵澆鑄出來的,深邃、冷漠而陽剛,身形結實利落,足以令深閨少女怦然心動。
但他頭發還是短,手腕用朱紅緞帶纏著烏木佛珠,隱約從禁衛制服箭袖下露出端倪——青燈古佛的寺廟氣息並未從他身上消去,隱隱露出家人禁欲苛刻的氣質。
武後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臣死罪。”單超的回答依舊簡潔:“待統領痊愈後,臣願護送統領上京,屆時必定聽憑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