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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外石砌的走道兩側,火炬在牆上發出燃燒時輕微的爆裂聲響,與謝雲偏殿居所相連接的木門被推開了。
單超劇烈喘息的身影出現在門後,手中提著七星龍淵,眼底布滿血絲,懷疑而警惕地打量四周,半晌才舉步,搖搖晃晃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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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一生中開印次數是有限的,我已經開印數次,再來會有非常大的危險……”
謝雲凝重的聲音在香煙繚繞中緩緩上升,繼而漸漸消弭,湮沒在了四散的白霧中:“但尹開陽對江湖霸主之位志在必得,必定會大開殺戒,肆無忌憚。除非打開青龍印,否則以我現在的實力,絕沒有任何機會能與他正面對抗。”
武後顫抖的手指一根根握緊,黃金護指緊緊地卡在了拳頭外,似乎用這個動作才能勉強壓制住內心某種無可奈何的劇痛。
她曾經有過非常相似的感覺,第一次是眼睜睜看著襁褓中的安定思公主呼吸漸微、直至僵冷,第二次就是現在。
“我會盡力為您嘗試一次,” 謝雲仰起頭與她對視,說:“如果僥幸贏了,這就將變成你我徵途上的第一塊基石;如果不幸落敗,也是願賭服輸,自古以來沒有哪座皇位下會缺少累累疊加的森森白骨。”
滿天神佛於虛空中俯視著他們,無數雙眼底充滿平靜和悲憫。武後終於咬緊牙關止住了顫慄的氣息,抬起兩根並攏的手指,指向佛堂上空,一字一句認真道:“我發誓,若是有朝一日我問鼎紫宸,必要讓謝雲世世代代榮華富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謝雲卻搖了搖頭:
“這世間有很多條路,但即便您選擇刀山火海我也會追隨下去,因為從很早以前開始我的生死榮辱就已經與您綁在了一起,直到現在,都沒有變過。”
武後閉上眼睛,感覺到酸澀滾熱的液體從自己鼻腔中倒流進了喉嚨。良久後她俯身在謝雲眉心間印下了一個短暫的親吻,近距離看著他的瞳孔,低聲說:“我知道。”
佛堂門外衣裾擺動,單超的視線透過門縫,硬生生僵在了當場。
震驚、絕望、咆哮的嫉妒和怒火同時爆發開來,熊熊烈焰轟地一聲吞沒了所有理智,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手就已經舉了起來,按在了門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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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一扇門此刻卻重若千鈞,單超胸膛起伏,很久後才強迫自己一寸寸收回手掌,最後看了謝雲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第41章 祭旗
初九,儀仗離開行宮,向東而去。
二十一日,聖駕行至泰山腳下奉高縣, 令人出城築封祀、登封、降禪三壇。
正月初一開始, 皇帝開壇封禪。
封禪大典共有三天,初一聖上率眾行至泰山腳下的封祀壇祭天;初二登岱頂, 封玉策於登封壇;初三帝後二人再一同至社首山的降禪壇祭地神,皇後登壇獻祭的儀式也是在這一天舉行。
而號稱天下第一武道盛事的武林大會, 也不知道這幫江湖人士是不是為了效仿漢武封禪之典,特地選在了漢武帝當年祭祀後土所在的肅然山。
肅然山處於泰山東北麓,離當今聖上封禪的岱頂, 不過十數裡路遠。
除夕夜, 長安。
急促的馬蹄順中正大街飛馳而下,身後各街坊亮起火光,差役紛紛發出驚吼:“什麼人膽敢深夜縱馬!”“站住!”“來人, 快來人攔住他——”
梆!梆!梆!
警報聲響徹大街小巷,黑馬卻毫不停頓,閃電般馳過慈恩寺宏偉的朱紅大門。
馬背上黑衣負劍的年輕男子倏而縱身,從馬背上驟然拔起,身影凌空越過了高高的院牆,將怒吼的追兵遠遠甩在了身後。
禪房外。
智圓大師枯坐的身影動了動,收回凝視著夜空的目光,拿起茶壺,往面前的兩隻空杯裡慢慢斟滿了茶水。
半晌身後響起腳步,智圓大師沒回頭,沙啞道:“……信超。”
單超的身影從昏暗中閃現出來,隻見他雙肩肌肉緊繃,眼底布滿了血絲。雖然刀刻般的嘴角顯出一種近乎嚴酷的冷峻,但整個人神情中卻隱隱透出一絲瘋狂。
任何人在神智被“鏡花水月”吞噬之後,又不眠不休策馬跑了三天三夜,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我一直在等你……”智圓大師悠悠望向天穹,問:“你看到那顆星了嗎?”
單超走到他身前,一言不發地回頭瞥了眼。夜空中一顆極度明亮的星辰正緩緩移動,以勢不可擋之姿衝向中天。
“我看到那顆星,就知道你該來了。”智圓大師看看眼前的茶水,搖頭露出一絲意有所指的譏笑:“自然……其他該知道的人,也都能知道。”
單超沒理會頭頂那星辰,居高臨下望向自己兩年來的師傅,說:“我來是為了請求您一件事。”
智圓大師不答。
“兩年前我被您從寺院前救起時,前塵往事一概忘盡,乃是被人在後腦刺了金針的緣故。眾所周知江湖中通曉金針秘術之人寥寥,因此除了下手的那個人之外,我實在不知道還有誰能幫我把針取出;之後思來想去,唯有兩年前智圓大師您幫我療傷時,曾用金針刺入脊椎,將經絡中傷痛一舉治愈……”
單超抬手按住自己靠近頸椎的後腦,緩緩道:“若大師能再施援手,單某將感激不盡,日後自有重酬。”
但果不其然,智圓大師搖了搖頭,衰老的面孔在陰影中格外疲憊,說:“貧僧做不到。”
單超問:“大師是不會,還是不能?”
這次智圓大師沉默了很久,才說:“我不能。”
單超一掀衣擺,在桌案後大馬金刀地坐下了,鷹隼般陰沉的雙目緊盯著智圓大師渾濁的眼睛。
“有個人曾經想殺我。”
說完這句後他頓了頓,因為遠處街坊外,京城守備呼喊搜索的聲音正穿過夜色遙遙傳來,繼而向更遠的朱雀大街去了。
但對面智圓大師似乎沒有任何出聲叫喊的念頭,輕輕撥動手指轉過了一顆佛珠:“所以呢?”
單超緊握七星龍淵劍柄的手松了松。
“那個人連續兩次想殺我,都是認真的。但自從我失去記憶隱居慈恩寺後,他明明知道我在這裡,卻再也沒有了出手殺人的念頭,甚至還費盡心機保護過我。”單超問:“大師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智圓搖頭道:“這要問那個曾經想殺你的人,跟貧僧有何關系。”
單超卻緊追不舍:“既然跟大師沒關系,為何大師又不願取出他刺進我腦中的針?是懼怕他,還是因為跟他是一伙的?!”
智圓大師目光落在面前那杯已經冷透,卻還一口未動的茶上,半晌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信超,你還沒喝茶呢……”
單超冷冷道:“不用,大師還請先回答我。”
智圓伸向茶杯的手就頓住了,片刻後終於緩緩道:“你說那人保護過你……那人是如何保護你的?”
“中元節太子駕臨慈恩寺那天,大師於寺內數百僧人中,偏偏挑中了我一個才入寺兩年的弟子人前露臉,向太子進獻那碗事先已被下了猛毒的酸果湯。我喝過酸果湯後本應立刻毒發,但偏偏前一晚上……”
單超吸了口氣,眼前似乎浮現出了一個相似的長安月夜和翩然落下的雪白衣袂。
他閉上眼睛,說:“前一天晚上,我在慈恩寺門口遇見了‘恰巧’路過的北衙禁軍統領,喝下了他親手所斟的一碗雪蓮花茶……”
智圓大師失聲長笑,不知為何那笑聲中竟有包含著濃濃的悲愴:“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謝雲早已讓你服下了百毒不侵的雪蓮花,所以你才逃過了一死!”
話音未落,他驀然舉杯,將面前的冷茶一飲而盡!
單超阻止不及,隻見智圓大師嗆咳了兩下,指向單超面前的那杯茶:“信超,該你了。”
單超眉峰一剔,猝然抬手將冷茶向花叢中一灑,隻聽簌簌地輕微聲響傳來,濺上茶水的枝葉竟然瞬間就發黑枯萎了!
智圓大師布滿皺紋的唇角驟然冒出黑血,自知大勢已去,臉上頓時泛出了肉眼可見的青黑。
“為什麼!”單超怒喝道。
“謝雲早就……識破了劉炳傑他們的……毒計,知道我有可能借機除掉你,以絕後患……所以提前給你喂下了手中獨一無二的雪蓮花……”
智圓俯在桌面上連連嗆咳,每一下都帶出劇毒的血沫,單超起身一把將手按在他胸口,存亡續斷的至純真氣洶湧而入,隻聽智圓斷斷續續地苦笑著搖頭:“那如果我……我不令你上來獻茶呢?如果我不想殺你呢?謝雲果然是……萬萬全全,連任何一絲風險都……”
單超難以置信地微微喘息,倏而厲聲道: “為何你要殺我,大師?!你照顧了我兩年!是你把我從慈恩寺門口救回來的!”
智圓卻掙扎著抬起冰涼的手,抓住了單超按在自己心口前的手腕,那是一個想讓他放開的姿勢。
“我受脅迫太久了,我們所有人……都受脅迫太久了……”
“誰脅迫你?謝雲?!”
智圓大師劇烈倒氣,身體痙攣,喉嚨裡發出咯咯聲響,那是血液反嗆到氣管的原因。他的目光渙散開來,最後望著單超近在咫尺卻越來越模糊的臉。
“當年所有人都因為你……因為你的出生……而卷入了這件事情……”
“金龍騰飛自漠北,金龍……自漠北……”
單超瞳孔瞬間緊縮,又急劇張大。
“他不殺你,因為他還想利用你……”智圓大師用最後一點力氣撐起頭,似乎想靠近單超耳邊,但他說話的聲音已經非常含混低啞近乎耳語了。
“千萬小、小心……”
“小心謝……雲……”
黑血驟然湧出,智圓大師的頭一垂,閉上了眼睛。
單超雙手微微顫抖,半晌終於放下智圓大師已經變冷的身體,向後退去半步。陰影中他的胸腔劇烈起伏,足足過了很久才靜止下來,星光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緊繃的薄唇,仿佛一尊刀法凌厲的石像。
他最後向智圓大師欠身深施一禮,轉身而去,轉瞬消失在了長安除夕廣闊的夜色裡。
天穹中,北鬥紫薇光芒熾亮,逼向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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