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花串舉在唇邊,緩緩印下了一個冰冷顫抖的親吻。
腥風轉瞬而至,猙獰的黑影霎時撲到了他頭頂,獠牙在月光下反射出了死神冷酷的寒光!
隻需再一眨眼,五六頭狼就會同時撲到單超身上,利齒將立刻切開他的喉嚨,撕裂他的內髒。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道更加迅疾的勁風由遠而近,隻聽“噗呲——”裂響,金屬箭頭旋轉著洞穿了將最前那頭雄狼的頭顱!
撲通一聲狼屍倒地,單超驟然睜眼,赫然隻見不遠處一個挺拔削瘦的身影執弓側立,冷冷地瞥了過來。
“……”單超滿是鮮血的唇動了動,嘶啞地喃喃道:“……謝雲?”
謝雲反手從箭筒中抽出三根利箭,同時搭弓,瞄準。
狼群敏銳地發現了不妙,但這時已經太遲了。隻見謝雲壓弦的手指一松,在狼群剛開始嗥叫奔跑的同時,破風銳響嗖嗖而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同時射翻了前排的三頭灰狼!
剩下兩頭也不知道是沒反應過來還是已經被鮮血刺激得殺紅了眼,踩著頭狼和同類的屍體就衝向謝雲,高高躍起。謝雲近距離直面它們,波瀾不驚的臉上連任何表情都沒有,左手持弓垂下,右手拔劍出鞘,七星龍淵裹挾千鈞之力,於夜空下如同開天闢地的弧光,電光石火間硬生生絞斷了那兩頭狼的身體!
狼血漫天迸濺,殘屍砰然落地。
謝雲收劍回鞘,拉弓搭弦,對準了單超。單超一怔,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隻見箭镞緊貼自己耳邊越過,奪地一聲把之前中箭但沒完全斷氣的灰狼活生生釘在了地上。
“謝——”單超一頓,顫抖地喘息道:“……師父。”
沙丘一片狼藉,鮮血碎肉滿地,被狼屍壓熄的篝火終於噗地一聲,冒出了最後一縷悠悠的黑煙。
兩人相對而望,久久沒有發聲。
“六個時辰了,”很久後謝雲終於淡淡地道。
他再次抬起弓箭,單超注意到弦上竟然還扣著最後一支金屬箭頭,隻是這一次真的指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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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的聲音在風中沙啞蒼涼,直勾勾盯著自己親手帶大的徒弟:“我給了你逃命的機會,但你卻抓不住……”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從哪來的衝動讓單超爬起來,不顧全身深可見骨的傷痕,向前踉跄而去,孤注一擲又充滿絕望地向謝雲伸出了手。
謝雲卻搖了搖頭,眼角似乎有微光一閃而過:
“如果有下輩子,請再也別讓我遇見你了。”
他松開手指,弓弦嗡響,箭矢如流星般破開漠北濃稠寒冷的夜空,穿越往昔數年無數交疊的歡笑、淚水與思念。
箭镞寸寸旋轉,在單超瞳孔驟然放大的注視中,來到了他面門前——
第40章 神佛
狹小的房間內,單超跪在地上,一手緊緊抓住地面,發出了粗重嘶啞如野獸般可怕的喘息聲。
尹開陽眼底白光流轉不息, 如同不斷轉動的陰陽輪, 緊緊盯著單超緊繃如巖石的身體,上前一步將掌心伸向他天靈蓋。
——這就是真要下殺手了。
大概是隱天青血統的緣故, 他會對謝雲有著一絲奇怪難以解釋的手下留情,但這分留情並不會延續到謝雲的弟子身上——尤其是這個氣勢鼎盛的年輕男子, 還隱隱對他造成了某種威脅的時候。
“永別了,”尹開陽漫不經心道。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單超猛地抬頭, 渙散的目光驟然聚焦, 啪地擋住了尹開陽居高臨下伸來的手掌!
“為何要殺我……”
一字字從單超齒縫中迸發出來,幻境與現實的交織讓他剛硬的面孔都微微扭曲,在昏暗中殘忍、兇狠, 如同一個相貌英俊又極度危險的癔症病人。
尹開陽濃眉一皺,袖口彈出短刀。
但他還沒來得及出手,單超厲聲道:“為什麼要殺我——!”
轟!
七星龍淵飛震出鞘,被單超一掌握在手中,橫劈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劍!
尹開陽面色劇變,縱身退後,但瞬間隻覺胸膛一涼又一熱,鮮血當即就灑到了空中。緊接著他被上古神劍震怒出鞘時難以想象的氣勁硬生生推開,當空飛了出去!
·
清涼殿,小佛堂。
皇後靜靜跪在蒲團上,雙掌合十,護指交叉,鑲寶黃金在燭火中反射出微微的光芒。
織金錦袍在她身後層層鋪開,華彩堂皇,猶如無數朵盛開的牡丹。
殿門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了,謝雲跨過門檻,眯起眼睛望向滿堂環繞居高臨下的佛像,隻聽皇後輕聲吟道:“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
“有求皆苦,”謝雲靜靜道。
皇後長長嘆了口氣,終於睜開眼睛,跪坐在蒲團上回過頭:“你想好了嗎?”
——她說的是在泰山武林大會上,與尹開陽爭奪盟主之位的事。
謝雲沒有立刻回答。佛堂內菩薩低眉、金剛怒目,十二羅漢環繞排列,俯視著腳下渺小卑微的眾生;檀香升起的白煙輕輕嫋嫋,隨著空氣緩緩蔓延,浸透了每一寸金磚地面的縫隙,和金絲楠木的紋理。
半晌他終於開了口,卻是順著剛才那句佛偈悠悠地接了下去:“——有求皆苦,萬相本無。安心無為,形隨運轉,萬有斯空,無所願樂……”
“安心無為。”皇後冷笑著重復了一句:“若真按佛經所說的那樣安心無為,此刻你我早就死在了感業寺裡!”
她霍然起身,上前站定在謝雲身前,充滿威嚴的美目直直逼視著謝雲的眼睛:“區區不過十七年,你就忘了當年被尹開陽帶去暗門,在重重試煉中生不如死,多少次差點丟掉性命的往事了嗎?”
“……”
“即便你忘了,我也沒忘當初被人從宮中發配去感業寺,名為出家,實則囚禁,天天青燈古佛殘羹冷飯的日子!”
每一個字都在佛堂內久久回蕩,謝雲終於難以面對般轉開目光,但武後卻執意盯著他深邃的眼窩,仿佛要透過眼珠直直看進他大腦裡去。
“你知道我們那幾年是怎麼過來的,謝雲。凍餓無人理、疾病無人知,每天除了念經雜役,就是對著井水看著年華漸漸老去,那時我天天捫心自問的,就是我為什麼會讓自己落到這種境地去?”
“因為我們沒權!”皇後聲音震人發聩:“在那些真正掌握生殺的人面前,你我都是微不足道的,隨時可以一腳碾死的蝼蟻!”
謝雲猝然閉上了眼睛,但下巴卻被武後戴著黃金甲套的手指抬了起來。
“……但是,”謝雲沙啞低沉道,“但武林盛會茲事體大,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且與尹開陽對戰勝率非常小……”
武後卻打斷了他:
“謝雲,十七年了,你我都已經走到這裡了,就不想更進一步了嗎?”
謝雲眉梢驟然一跳:“……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讓你出手,隻是想跟尹開陽爭奪民間武林的權勢麼?不。”武後冷笑道:“我們是在跟支持尹開陽的,普天之下九五至尊的皇帝作對。”
謝雲似乎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麼,有些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當初宇文虎被刺事發,我被聖上叫去,當著幾大家族的面問罪,要不是你在危急關頭站出來解圍,那天我就已經被那些前朝遺貴們活活吞吃殆盡了。後來宇文虎要求流放你三千裡,我在聖上面前苦苦哀求了兩個時辰都無濟於事,隻能無可奈何送你出京……”
武後停了停。
她原本就高,這麼一揚頭,目光充滿睥睨,就幾乎跟謝雲面對面地平視了。
“這就是大權旁落於他人的後果,明白嗎?在這深宮中,依附於他人的尊榮再高都靠不住,你我想像個人一樣站著活下去,就必須把至高無上的權力緊緊攥在自己手裡!”
謝雲終於從那意味深長的眼神中讀懂了皇後的意思,瞳孔微微縮緊,半晌才緩慢地開了口:“……但你已經二聖臨朝,共同稱制……”
二聖臨朝,平起平坐,是自古以來就從未有過的事情,簡直就相當於帝後分享江山社稷了。若是把東宮也鉗制住,日後必然能當垂簾聽政的實權太後——做到了這一步的皇後,還要繼續跟皇帝爭奪權柄,是想再要求什麼呢?
“不、夠。”武後一字一頓,冷酷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一般人這時候可能都直接腿一軟跪下了,但謝雲直挺挺站著,良久才從齒縫間吐出幾個字:“……難道你還想……”
武後深深凝視著他,伸手從面前年輕俊美的臉頰上緩緩撫過。
“你還記得當年第一次遇見我的時候嗎?”
謝雲面色僵冷,一言不發。
“那年你才幾歲,尹開陽令你隨暗門殺手出門試煉,中途那些人卻拋下了你。你受了傷又發高燒,正巧落在感業寺附近,我隔著寺廟院牆看見你靠在樹底下……”
“我把面餅掰碎了泡上水,從牆洞中遞出去一口口喂給你,開始你燒得根本咽不下去,膽汁混著鮮血不停地吐。我從來就沒見過一個孩子能承受那麼多折磨,好像喂進去的水都變成了血不停地吐出來,源源不斷,毫不停止……”
“我去求寺院裡的嬤嬤給你找郎中,但根本沒人搭理,甚至連給你找口熱粥都做不到。最後我隻能坐在那隔著牆,看著你一動不動靠在那裡,好幾次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
武後染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從謝雲鬢邊輕輕滑過,反襯得那面頰生冷如冰,在一排排蠟燭跳躍的光芒中,指尖和膚色交相輝映出了令人觸目驚心的色彩。
“那時我就想,如果我不是被打發在寺廟裡出家的先帝妃子,而是感業寺的主人;如果我有任何一點點自由,任何一點點令人去尋醫問藥的權利,是不是就可以救下眼前這小孩的命了?”
“就像我今天想,如果我不是在朝廷傾軋中處處受到掣肘的皇後,如果我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說一不二的權力,甚至像三皇五帝一樣在史書上留下屬於我的名字,是不是一切情況都會有所不同?”
謝雲深深吸了口氣,就像是要壓抑住某種強烈的情緒似的,猝然仰起了脖頸。
舊日猙獰可怖的時光和鮮血淋漓的記憶,從佛堂高高的虛空中撲面而來,猶如閃電穿破黑雲,將人最軟弱的靈魂片片撕碎。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退後半步。
隨著這個動作,武後的手指從他側頰上滑落,被濃厚妝容描畫精致的美目中,隱約有水光一閃而過。
謝雲十分緩慢而徹底地,雙膝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