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說:“因為是宇文大將軍先對謝統領動的手。臣無勳無爵,按律當然不能冒犯從二品大將軍;但眼見上司有性命之厄,若是因懼怕觸犯律例就袖手旁觀,又該當何罪?”
皇帝一怔。
單超聲音卻是穩穩當當的:“北衙禁衛的頭條鐵律便是忠誠之心,若履行忠義就要觸犯死罪,那麼臣寧願以身領死,不願失去忠誠,請聖上降罪!”說罷慨然拜了下去。
——漂亮,簡直太漂亮了。
眾人當場哗然,皇帝微微動容,隻覺此人的每一個字都正正擊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你……”皇帝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暗門的反水無常和朝堂的復雜派系瞬間從腦海中浮現,與眼前這年輕男子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皇帝一抬手拍在桌案上,險些脫口而出一個:“好禁衛!”
然而他也知道宇文虎就在邊上,三個字沒到嘴邊就硬生生咽了回去,話鋒一轉問道:“你……你所說的,可是實情?”
單超說:“是實情。”
“那宇文將軍為何要先對謝統領動手呢?”
“——稟告聖上,”宇文虎隻覺一陣腥甜直衝喉嚨,這次終於在單超那混賬說話前搶先開了口:“單禁衛並未看到事情的全部過程,是謝統領先對臣動手的!”
好嘛,事情又繞回到謝統領和宇文將軍這倆死對頭身上了。
皇帝深吸一口氣,平定了情緒,轉向皇後下手的謝雲:“謝統領,這你又怎麼說?”
謝雲波瀾不驚,甚至一點多餘的表情都沒有,起身向皇帝揖了揖手:“回聖上,宇文將軍所說為實。”
皇帝皺眉問:“那單超不知律法情有可原,你是禁軍統領,為何明知故犯,在行宮中私自械鬥?”
話剛出口皇帝突然後悔了,因為他看見謝雲臉上出現了一絲非常奇怪的神情……那神情讓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既熟悉又不祥的感覺,似乎多年以前就曾經發生過非常非常相似的場景。
果然下一刻謝雲開了口,連個磕巴都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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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宇文將軍半夜潛入清涼殿,私自窺探於臣。”
“臣剛沐浴出來,乍然受驚,才倉促動手,請聖上降罪!”
聖上:“……”
蓬萊殿上剛才還隻是哗然的眾人,現在簡直是要集體悚然了。
皇帝心裡隻有一個想法:為什麼謝統領對付宇文虎始終就隻有這一招?
為什麼這一招,卻偏偏每次都能把宇文虎坑進去?!
要不是知道宇文虎府中有美姬嬌妾,且謝雲怎麼看都和那些不男不女的伶人娈童沒有關系,皇帝此刻就真要懷疑大將軍對禁軍統領……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心思了。
但就算皇帝願意相信宇文虎的清白,也很難挽回場面,因為宇文虎自己根本無法辯駁,謝雲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雖然是聽起來非常怪異的事實。他除了緊緊咬著牙,胸膛起伏之外,根本連嘴都沒法張。
他怕他一張嘴就忍不住噴出那口從昨晚就憋到了現在的凌霄血。
皇帝遲疑道:“宇文愛卿……有什麼想說的?”
宇文虎鐵青著臉,搖了搖頭。
皇帝心裡十分犯難。捫心自問,目前牽涉進此事的三個人裡,他最欣賞也覺得最無辜的是單超,其次是皇後與東宮兩邊派系都不站的宇文虎,最後才是經常令他感到十分邪性,有些不好把控的謝雲。
但原本道個歉就能順水推舟解決的事情已經成了一團亂麻,似乎怪誰都不對,接著問罪下去又非常尷尬。
皇帝咳了一聲,道:“驍騎營是鎮守京師的重兵,北衙禁軍是護衛皇宮的鐵衛,你們兩方在朕眼裡都是棟梁之才。若是成日裡因為些許小事而打打鬧鬧,讓手下看來又成什麼樣子呢?朕看這事不如……不如……”
當今聖上的性子,其實是面團裡裹著刀鋒,刀鋒上又粘著面團,遇到問題時頗難下決斷的。也正是因為如此,鋒芒畢露的武後對他來說才格外重要,作為男人他喜愛賀蘭氏那樣活潑嬌嫩又處處依賴他的姑娘,但作為皇帝,他又從心理上依賴武後這樣雷厲風行、主動強勢的女人。
皇帝“不如”了半天也沒不如出什麼來,就下意識瞥向武後,問道:“皇後如何看呢?”
武後斷然道:“驍騎營與北衙禁軍衝突,事關京師重地的安危,絕對不可等闲視之。”
皇後一句定乾坤,皇帝的心就安了些:“那你說該如何處置?”
武後撫了撫皇帝的手,轉向堂下,冷冷道:“單超。”
“臣在。”
“就算你是為了解救謝統領才被迫出手,但也應該以中止爭鬥為第一要務,不該對宇文將軍下那樣的死手。為何本宮趕到的時候,你已經把宇文將軍摁在屋頂上,連兵器都繳了?”
不僅宇文虎,連旁人的表情都有微微聳動——皇帝開始隻知道這個禁衛對戰驍騎大將軍的時候贏了,卻沒想到贏得這樣漂亮徹底,當即不由刮目相看。
隻聽單超道:“臣知罪,不該下重手。”
武後語氣變得十分嚴厲:“那為何還明知故犯?!”
單超回答:“因為臣有能力犯。”
如果說剛才謝雲那句“臣剛沐浴出來”隻是令周遭悚然的話,那麼現在單超這句“臣有能力犯”,就簡直是讓空氣都凝固住了。
這一刻大家的心思都是不約而同的,所有人心裡同時浮現出兩個字——
囂張!
武後嘴角動了動,似乎浮起了一絲笑影,但轉瞬又沉下面孔,砰一聲重重拍案:“大膽禁衛!如何敢這樣說話?!”
皇帝慌忙道:“他年輕氣盛,言語失當在所難免,皇後莫要追究……”
“年輕氣盛,豈能用在御前奏對上?”
武後不假思索把皇帝嗆了回去,隨即深呼吸幾下,才好不容易穩定住情緒,冷冷地轉向單超:“也罷,既然聖上為你求情,本宮也不好罰你個言語失當之罪了——但既然你如此囂張自信,本宮倒要試試你的真本事,看你有沒有擔當起這份兒囂張的本錢。”
謝雲正託腮注視堂下,突然隻見單超目光掠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元神極盛的年輕男子,那目光簡直亮得耀眼,透出壓倒性的意氣和篤定。
謝雲略微一怔,沒轉過彎來的腦子剎那間隻想起曾經在御花園中看見過的開屏雄孔雀,但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產生這麼荒謬的聯想,便隻聽單超說道:“皇後請試。”
“你昨晚戰勝宇文大將軍,乃是佔了刀兵之利,不能作數。”武後抬起威嚴美豔的面孔,緩緩地說:“今日當著聖上的面,本宮令你二位再行比武一次——若是你贏了,昨晚的過失既往不咎,亦不追究你們謝統領率先動手之責;但若你輸了,就必須向宇文大將軍賠禮道歉,從此禁軍不得再冒犯驍騎營,如何?”
單超嘴角一彎,朗聲道:“此法甚好,臣願接旨。”
宇文虎肯定也不甘示弱:“臣亦願意接戰!”
武後和皇帝對視一眼,點點頭,剛要開口下旨,卻突然隻聽蓬萊殿外傳來了腳步聲。
緊接著一個非常悅耳又略有輕浮的男聲響了起來:“娘娘稍等,此法略有不妥,臣有個更好的主意!”
所有人抬頭望去,謝雲閉上眼睛,撐住了額頭。
單超狐疑地皺起眉,隻見一個淺紫華服、腰佩美玉的翩翩公子,正從門檻後跨進了殿門。
第30章 弓馬術
若是把單超在京師見過的男子按長相排個榜,謝統領當之無愧能排榜首,此刻進來的這個人大概能排第二。
他面如傅粉,唇若點朱, 哪怕不笑的時候都真正堪稱面若桃花;然而單超又多看了兩眼, 覺得此人跟謝統領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謝雲哪怕扮成女裝,哪怕大紅鳳冠霞帔, 整個人看起來都是冷色調的,其俊美形貌不過是披在刀鋒外的一層華麗裝裹而已;眼前這個人卻步伐虛浮, 神採也僅流於表面,簡而言之就是看起來有點公子哥兒的輕佻。
武後被打斷了話頭,卻沒動氣, “哦?”了一聲問:“敏之來了, 你說還有什麼更好的主意?”
單超總算想起他是誰了——賀蘭敏之!
那沒腦子的魏國夫人賀蘭氏的親哥哥!
其實此人現在應該姓武,皇後記恨兩位同父異母的兄長當年對自己寡母不敬,便將他們貶官出京, 又令賀蘭敏之改為武姓,封左散騎常侍、門下省弘文館學士,是想讓他將來繼承武家的意思。
然而有個皇後姨母、寵妃妹妹、還因此而深受皇帝寵信的賀蘭敏之,在朝堂上的表現卻頗稀松平常,並不如他另一個名聲那麼響亮——花名。
他不僅好採花,還不是那種你情我願的採法。
傳說謝雲某次去拜見皇後,正巧路上碰見賀蘭敏之,便一起進了清寧宮。結果皇後不在,天色漸晚,一個美貌宮女上前給二人斟茶;敏之見其樣貌美豔豐腴,便假借方便溜了出去,想趁人不備把她打暈了,好行不軌之事。
然而這計劃沒成,打暈宮女的時候驚動了人,敏之在眾人趕來前匆忙逃脫了出去。宮女醒來後此事自然鬧到了武後跟前,武後便傳召唯二的嫌疑犯——謝統領和賀蘭常侍前來問罪,結果賀蘭敏之一口咬定是謝雲所為。
武後自然是不相信的,謝雲要是出手打暈宮女,別說驚動人了,連一隻蚊子都未必能被驚飛。但這麼清楚明顯的事,卻架不住魏國夫人賀蘭氏在皇帝面前哭鬧狡辯,此案僵持了數天後,最終隻能各打五十大板,兩人一起罰俸三月。
——謝統領生下來就是為了讓別人吃虧的,這次卻實實在在吃了採花賊這麼一個大虧,必定不能善罷甘休。
於是某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他孤身潛入賀蘭府上,把賀蘭敏之打暈劫持出來暴揍了一頓,然後扒得全身精光,丟在了教坊門口!
這事做得十分缺德,要不是賀蘭敏之是教坊熟客,夜半出遊的青樓女子把他認了出來,趕緊接進樓去躲了一晚上的話,賀蘭公子這夜半裸奔的大笑話可就要傳遍全京師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賀蘭公子當然不願意了。奈何此事是真正的沒有證據,事發當晚不僅沒人看見謝雲的影子,連賀蘭府上的蒼蠅耗子都沒被驚動一隻,簡直是神出鬼沒,風過無痕。
謝雲終於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但從此跟賀蘭敏之的仇也就死死結下了——再加上太液池邊謝統領那壯士斷腕的一跳,舊仇未去又添新恨,用冤家見面格外眼紅來形容完全不過分。
所幸不論是賀蘭敏之還是謝雲,都沒有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有舊怨的樣子。
賀蘭敏之甚至是十分風度翩翩的,畢恭畢敬向帝後行了個禮,笑道:“臣在外面聽說北衙禁軍和驍騎營打起來了,覺得皇後娘娘的處置十分適當,但比武一法,似乎略有不妥。”
武後面上略沉了沉,但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來:“哪裡不妥?”
賀蘭敏之看看宇文虎,又看看單超,目光從皇後身側支著額頭,連眼睛都懶得睜的謝雲身上一掠而過。
他說:“單禁衛雖有刀兵之利,但打敗了宇文大將軍也是事實,即便現在赤手空拳敗於將軍也不能說明什麼,因此再行比武沒太大意義。”
不僅是單超和武後,連宇文虎自己看賀蘭敏之的目光都不太對,這人腦子突然抽了?怎麼在替北衙禁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