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儼一愣,隨即笑道:“謝統領有所不知,在下不僅會裝神弄鬼,亦粗通看相之術。”
此話一出,甚至連首座之上的武後都怔了怔。
“比方說謝統領的青龍相,在下就深為納罕;本以為當世之中青龍已絕,沒想到今日竟然有幸見到一條‘隱天青’,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請謝統領勿怪。”
謝雲眉角驟然一跳,單超眼底錯愕。
武後失聲問:“明先生真能看得出來?”
明崇儼說:“當然。”
武後少年時曾被風水大師袁天罡看過相,批命為:“若為女,當為天下之主。”此刻舊事重提,不免心內狂跳,但她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沉聲問:“那明先生看大殿中……眾人之相,還能看出什麼來?”
明崇儼的目光依次從武後、謝雲和單超面上掠過,似乎越看越有趣,眼底漸漸浮現出極為玩味的神採:“皇後殿下恕我無罪,在下才敢說。”
武後一抬手:“本宮恕你無罪,說罷!”
明崇儼悠然道:“我看見一條傷痕累累瀕死的青龍,正守衛著金龍,向那至高無上的九天宮闕而去……”
他說出“金龍”二字的時候面朝上方,似乎指的是武後。
然而隻有謝雲看到,說完之後他目光一瞥,衝單超露出了一個隱含深意的、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
謝雲袍袖之下的手倏而握緊,然而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隻見武後似乎隱隱地一喜又一憂,問:“那青龍如何傷重瀕死呢?”
明崇儼身形如鬼魅,大殿其他三人愣沒看清他是怎麼移動的,就見他上一刻還在不遠處,下一刻已出現在了謝雲面前,俯下身抓起了謝雲於衣袍下緊握的那隻手腕,按在了脈息上。
單超指尖都已經碰到龍淵劍柄了,卻隻見明崇儼深深盯著謝雲的眼睛,笑道:“謝統領剛開過印?”
謝雲眼睫極長,燈火下這麼近的距離,隻見鼻翼兩道扇形的陰影,向兩側修長眼梢延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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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儼無視了那眼睫下冰冷的目光,意味深長道:“即便隱天青不是正印,也是開一次印損一次壽命。我看謝統領本就並非長命之人,如今遭罪,遺害更大,怕是金龍正位九五之日,就是你撒手人寰之時啊。”
謝雲拂袖而起,電光石火間掐住明崇儼的脖子,將他往地上一推。
砰!
明崇儼後背重重落地,謝雲指關節暴起,掌中脆弱的頸骨瞬間發出了咯咯聲!
謝雲高高在上盯著明崇儼漲紅的臉,緩緩道:“……今天就是明先生你的撒手人寰之時。”
第29章 凌霄血
武後驟然起身,情急之下連名帶姓地喊道:“謝雲!”
她又衝單超喝道:“快攔住他!”
單超起身卻遲疑了下,不知道自己是該上去拉開謝雲,還是幹脆加把勁把那跳大仙兒的捏死算了。
“跳大仙兒的”面孔紫脹, 喉嚨裡發出骨骼擠壓時詭異的脆響, 卻突然掙扎著露出笑意來,在痙攣的五官上看著頗為扭曲可怕:“謝統領……不必慌著……殺我滅口, 因為……”
武後快步上前,終於說出了實情:“謝雲, 住手!把他舉薦給聖上的人乃是暗門尹開陽!”
這是單超第三次聽見暗門掌門的名字,不知為何心底竟驟然升起一股淡淡的異樣。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感覺從何而來,硬要說的話, 倒像源自於某種野獸般銳利的直覺。
謝雲卻不為所動, 冷冷道:“便是尹開陽親身至此,我也敢誅殺他於當場,此人又何足為懼?”緊接著手上“咔擦!”就是一聲!
那分明是脖頸折斷的脆響, 武後面孔霎時就白了。
明崇儼頭顱歪倒在地,發出咚的一聲。
然而下一刻,那生氣全無的臉上五官一動,突然綻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緊接著手腳抽動、皮肉僵化,身體急速寸寸萎縮,在謝雲、單超和武後三個人同時注目下,變成了一隻不過手掌大的桃木傀儡!
“哈哈哈——”大殿門外傳來長笑,隨著夜風倏而飄遠。
謝雲皺起眉,起身望向殿外深沉的黑夜,隻聽那聲音笑道:“幸虧做了個替身,我就知道面見青龍的當天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謝統領,在下不是你的敵人,何必急著辣手摧花?再會了——”
那聲音飄飄忽忽,明明很遠,清涼殿中又偏偏聽得一清二楚。
緊接著大風吹來,笑聲遠去,再也聽不見了。
辣手摧……花……
清涼殿中一片沉寂,單超和武後都面色古怪,謝雲眉角也不禁微微抽動,半晌拂袖冷哼一聲:“妖怪。”
“你昨天叫我去清涼殿幹什麼?什麼是‘隱天青’?”
第二日,單超終於抓到機會問謝雲。
半夜三更在宮中持械鬥毆,這種事情當然沒法遮掩住,翌日武後沒有食言,果然稟報了聖上,而後傳宇文虎和單超上蓬萊殿,欲對二人當堂問罪。
單超就是在面聖之前,站在蓬萊殿外遇見謝雲時,抓住他趕緊問的。
謝雲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單超一眼。昨天單超似乎很急迫,想拉住他單獨說幾句話,但武後臨走時,喝令單超回去休息,不準再打擾謝統領,因此直到現在才有機會見上面。
年輕人精力氣血就是足,大半夜沒睡也渾然無事,全然看不出半點疲態。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謝雲瞟了眼不遠處木頭樁子般杵著的宮人,平平淡淡道:“無事,就是看太子願意親近你,特地叮囑你一句。太子殿下身系國本安危,大內禁衛需得好生護衛,不要讓奸人有任何可趁之機……”
單超看著他的表情,知道他心裡想的應該每個字都恰恰相反。
“……再有,聖上與皇後傳你御前問罪,需好生回答。”謝雲眼角瞥見傳話太監領著宇文虎走來,語氣微微一頓,說:“既無需誇大事實,亦不要畏懼氣怯。最重要的是,北衙禁衛乃太宗皇帝御旨建立,屹立至今,功勳累累,切記今日不要掉了我北衙的赫赫聲威。”
宇文虎:“……”
謝雲波瀾不驚,看都不看驍騎大將軍一眼,轉身而去。
單超心緒煩亂又有些哭笑不得,這時宮人出來宣召驍騎大將軍和大內單侍衛進殿面聖,便整整袖子,緊緊腰帶,隨傳旨太監跨上了臺階。
聖上今日心情其實不錯——太宗皇帝一輩子欲行封禪卻想而不得,他做到了,因此東巡以來心情都不錯。這一日他正坐在蓬萊殿中與幾個寵臣談笑,皇後突然來稟報,說驍騎營和北衙禁軍這倆冤家三更半夜又掐起來了,聖上完全不覺得意外,隻問:“誰贏了?”
皇後道:“北衙。”
聖上問:“謝統領沒把宇文將軍怎麼樣吧?”
皇後似乎略難啟齒,嘆了口氣才說:“出手的不是謝統領……乃是北衙中一普通禁衛。”
聖上登時大奇,繼而生疑:“宇文虎雖然不是精修技擊,但也允稱一代高手,為何連普通禁衛也能打贏朕的驍騎大將軍,這裡面會不會有詐?”
皇後露出了一絲不明顯的笑容,柔聲道:“聖上若是疑慮,宣召他二人一問便知。”
聖上將信將疑,單超進殿時,便留神仔細向他望過去。
第一眼他隻覺得這個年輕禁衛個頭頗高,體型極好,寬肩窄腰長腿,緊身制式衣袍越發襯得他結實悍利。然後再仔細看臉,發現這人長得也很英俊,劍眉星目輪廓深邃,是個典型的“硬裡俏”。
皇帝原先對單超有些不滿和懷疑,但眼下的第一想法卻是:若太平再大幾歲,夫婿人選的樣貌倒是可以照著此人來挑。
太平是皇帝的小女兒,如今剛滿兩歲,說愛若掌珠那都是輕的,真正是含嘴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這麼一想皇帝心裡對此人便多了幾分緩和,又上下看了他半晌,開口問:“單超是吧?”
單超低頭道:“正是臣。”
“朕聽說你昨夜私自與驍騎大將軍宇文虎動手,可知道行宮之中擅動刀兵,是死罪啊?”
單超毫不猶豫道:“臣不知。”
皇帝:“……”
皇帝表情有點凝固,武後不失時機地咳了一聲:
“聖上有所不知,此人便是上次獻藥治愈了太子的慈恩寺弟子。我見他一片忠心耿耿,且武功高強,又與太子投緣,便自作主張令他以禁軍統領副手的身份隨行,也是為了和太子做個伴的意思。”
坐在武後下手的謝雲面上微微掠去一絲異色,不禁向上瞥去。
皇後這話說得非常體面,而且分明,就是在回護單超的樣子。
——因為單超已經大了,並且這麼大個人已經進京來到她眼前了,殺也不忍殺放也沒法放,便委婉處之收為己用?
還是單純在昨夜之後,通過單超的身手發現了他身上巨大的利用價值,所以改變了本來的態度呢?
“什麼?”皇帝有些意外:“就是他協助謝統領找到了雪蓮花的嗎?”
皇後笑道:“是。此人入宮時日尚淺,所以才不通宮規,想必是一時激憤才不管不顧和宇文大將軍動起手來的吧。”
皇帝再看單超,突然覺得這人又順眼了很多,甚至連那句硬邦邦的“臣不知”都莫名成了單純耿直,於是再開口時口氣又緩和了一點:“即便一時激憤,也該知道驍騎大將軍是朕冊授的從二品,你一無勳無爵的禁衛,怎麼也不該以下犯上,還動起刀兵來了!”
皇帝頓了頓,看看下面跪著的兩人,宇文虎一板一眼面無表情,單超卻風神俊朗沉著穩重,內心的天平不由又傾斜了一點點:“朕看這樣吧,念你是初犯,且不知者無罪,今日就在朕面前向宇文大將軍好好賠禮道歉——冤家宜解不宜結,驍騎營與北衙都是朕手上的得力幹將,此事就這樣揭過吧。”
宇文虎不易為人察覺地出了口氣——他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
謝雲今日不在就罷了,偏偏他在,皇後必定要為北衙禁軍撐腰,聖上那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處置方式簡直毫不出人意料之外。
但他其實不在乎。
他心不在焉地等著單超開口賠罪,所有人也都在等著單超開口賠罪;然而蓬萊殿中一片安靜,隻有眾人呼吸此起彼伏的輕響。
“……臣知罪,”單超終於在一片望眼欲穿的等待中開了口,說:“但臣不能道歉。”
砰的一聲響,卻是一名內臣驚愕間打翻了果碟,慌忙起身連連請罪。
皇帝眼睛都沒往那內臣身上瞟,隻緊緊盯著單超,問:“為何不能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