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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鍛劍莊。
別莊雖然地處後山,距離正房大院位置較遠,卻也精巧華麗、花木蒼鬱。時值傍晚黃昏時分,一行十數人把前廳坐得滿滿當當,待丫鬟一一上過茶後,老夫人才鐵青著臉,不情不願吩咐:“去內室把小姐請出來吧。”
謝雲打開茶盅看了看,驟然失笑,輕聲對單超道:“大師,託你的福,我們連口茶渣子都喝不上了。”
隻見那杯子裡的赫然竟是白水,還連點兒熱氣都沒有——單超打開自己的茶盅一看也是如此,不由無奈地搖了搖頭。
前方一年長弟子看周圍沒人注意,回頭不引人注意地對單超拱了拱手,輕聲道:“在下青城周譽,今日有幸得見大師,實在敬服至極。”
單超不知如何應答,隻一點頭。
周譽哪裡在意單超略顯冷漠的回應,隻憤憤道:“沒想到鍛劍莊昨晚連夜把傅大小姐送來了這兒,倒是個隱蔽之地。隻可惜大師料事如神通曉陰陽,壞了鍛劍莊的好事,如今他們隻能再來把大小姐死而復生地接回去了——可見是白忙活一場,還賠上了無辜百姓的性命!”
單超說:“在下不敢當。”
他頓了頓,又沉聲道:“此事無論如何都不能私了,待他們接回傅大小姐後,在下定會——”
他聲音驀然停住了。
定會怎樣呢?
報官?伸冤?還是令武林世家高高在上的少莊主、老夫人,為他們用錢買回來的粗使丫頭賠命?
——縱然能賠,那以百兩紋銀賣了親生女兒的父母呢,又該怎樣處置,又能怎樣處置?
江湖風雨,世事飄搖。多少不公平不合理又偏偏無時不刻發生著的事,多少白布遮蓋不住黃土掩埋不了,卻又理所當然眾所周知存在著的冤魂。
——這就是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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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生活著的,捫隙發罅、奔走鑽營,從中努力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快樂和滿足,又習以為常吞下更多苦悶與塊壘的,世道。
單超長長地、徹底地出了口氣,然而某種鬱結的硬塊卻堵在喉嚨口,吞又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
半晌他才在青城弟子殷切的目光中笑了一下——至少那短暫的笑容是安定、沉靜和坦蕩的。
“在下定會盡力而為,”他這樣道。
去內室請小姐出來的丫鬟走了許久,前廳中人人都等得有些焦躁。景靈尤其不耐煩,用指關節一下下扣著桌面,咚一聲把茶盅掼了下去:“——怎麼去了那麼久,別又是玩什麼花樣吧?”
這下可把廳中所有人的心聲問出來了。傅文傑隻得忍耐道:“景公子請稍等片刻,許是舍妹需要點時間收拾停當,我再遣人去催一催……”
景靈冷冷道:“你們鍛劍莊再敢玩任何手段,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傅文傑忍氣吞聲連道不敢,又命人去催傅想容出來。誰料下人剛應聲要去,突然內室傳來驚恐的尖叫,緊接著乒乒乓乓,腳步聲踉跄奔來,丫鬟尖叫:“來人啊!有、有鬼!”
“小姐,快來救小姐——!”
前廳人人愕然,老夫人霍然起身:“怎麼了?”
幾個丫鬟衝進門,瞬間踉跄摔倒一地,連滾帶爬呼喊:“不、不好了,快快快去救小姐!”
“小、小姐自缢了——!”
老夫人雙眼一插,當頭摔倒,然而這時已經沒人顧得上了。傅文傑失聲吼道:“怎麼回事?怎麼可能?!”話音未落,陳海平、景靈、單超等人已經閃電般衝出廳門,向後院疾速掠去!
咣當一聲重響,內室門被硬生生撞開,所有人在觸及屋內景象的同時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隻見房梁上三尺白綾,傅想容懸於其上,果然已經實實在在的沒了生氣。
而可怖的不止是這個,而是傅想容腳下的地面上,赫然有一具沾滿了泥土,但依稀仍可辨認出原本是素白色的小襁褓——
那襁褓裡,竟是一具小小的,早已腐爛殆盡了的嬰屍!
陳海平退後一步,結結巴巴道:“不、不可能,這是,這是——”
單超驟然明白了什麼,厲聲問:“是你表兄一年前難產而亡的孩子,對嗎?”
陳海平整個人劇烈發抖,半晌才哆嗦著點了點頭,說:“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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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一小兩具屍體蒙著白布,擺放在前廳地上。
老夫人醒來後大哭大罵了一陣,又精疲力竭昏過去了,已被丫鬟們扶到後屋休息。剩下所有人圍坐在前廳,周圍一片死寂,空氣中仿佛流動著某種沉重、粘稠而冰涼的液體,從每個人的毛孔間顫慄爬過。
不知過了多久,才響起謝雲輕淡的聲音,卻是吩咐侍女:“天晚了,去把燈點上。”
四角燈火陸續燃起,這才仿佛打破了某種靜默的魔咒,眾人齊齊打了個哆嗦。
“這、這孩子在拙荊難產時夭折,收斂後和他母親葬在一起,如何會出現在這裡?”傅文傑聲音嘶啞顫抖,似乎至今仍然非常不可接受:“這怎麼可能,難道真是孩子冤魂不息,顯靈報復,所以……”
一股涼氣登時從所有人心底升起,卻隻見謝雲一手支頰倚在案邊,微笑道:“夭折的孩子報復姑姑,恕在下孤陋寡聞,還是第一次聽說。”
景靈冷冷回答:“可能姑姑隻是第一個呢,鍛劍莊裡一個接著一個,保不準最後誰也別想逃掉……”
“是嗎?”謝雲漫不經心道,“若鍛劍莊真的雞犬不留,那最有可能得益的是神鬼門,說不得最終就隻能懷疑景公子你了哦。”
謝雲在眾人面前的時候一向躲在單超身後,存在感非常淡薄,這還是第一次開口說話,言辭就如此鋒利,當即讓所有人都非常意外。
景靈也愣了下,隨即哼笑起來:“本大爺要下殺手,還用得著這種裝神弄鬼的假把式?”
“那當然,神鬼門之名就取自‘裝神弄鬼’一說,你不知道麼?”
這話一出,很多人都同時捏了把冷汗——這姑娘怎就如此膽大?憑景靈這樣冷酷桀骜的個性,必定不能放過這個勢單力薄的弱女子!
誰知景靈隻悠悠看了謝雲一眼,語氣裡半點發怒的意思都沒有:“是嗎?那要是神鬼門果真獲益最大的話,看在‘龍姑娘’你如此美貌誘人的份上,在下定分你一半以作聘禮,不用謝了。”
眾人勃然色變,單超終於抬手按劍喝道:“住口!”
景靈目光從單超手中包裹著層層布條的劍柄上瞥過,略微眯了眯眼睛,轉過頭去什麼都不說了。
燈火劈啪作響,陰影晃動著投在兩具白布蒙蓋的屍體上,恍惚間屍體似乎還在微微起伏一般。
傅文傑頹然坐在他妹妹身邊,喘息了半晌,突然下定決心般抬頭道:“祖墳就在後山不遠處,我想要去看看……”
“不可!”離他近的幾個青城弟子當時出聲反對,周譽怒道:“少莊主!天色已快黑了,你又行動不便,如何能去墳地?!”
“但我唯一的孩子陳屍在此,總要知道他是……是怎麼來的!若有人在傅家祖墳搗鬼的話……”
景靈涼涼道:“怎麼來的?自己爬過來的也說不定。”
這次是不少人同時轉向景靈怒目而視,膽小的當即就哆嗦成一團,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膽大的發著抖怒斥:“別說了!”“子、子不語亂力怪神之事!”“快不要再提!”
“我們誰也不能走,”單超驀然開口道,聲音沉沉地壓住了所有人。
“在下一貫不信鬼神,尤其不信鬼神殺人。若傅小姐真是自缢的話還好說,但嬰兒總不會是她自己跑去墳墓裡挖出來抱回來的。若是其中有人搗鬼,甚至是有人下了毒手的話,真兇現在一定還離我們不遠。”
他說:“現在我們應該待在一起,切忌分散開來,給任何人造成可趁之機。”
眾人面面相覷,大部分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也有少部分人膽怯地看看那小小嬰屍,什麼都不敢說。
傅文傑卻用力搖頭,突然嘶啞著嗓子厲聲道:“不,什麼都別說了,我必須要去!”
周譽不贊成道:“少莊主!”
“留在這裡就沒有危險了嗎?若真是冤魂索命,冤魂現就在你們眼前,你們難道要留他在這裡過夜?!”
眾人同時一哽,隻聽景靈適時地插了句:
“那是。祖墳那邊還有個媽吧,人家孩子在這裡,指及不定夜裡當媽的也得找過來,到那時候……”
他在搖晃的燭光下露出一個笑容,眸光森寒刺骨,雪白利齒隱約可見,所見者都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內心紛紛開始松動。
“現在還不算很晚,我們將孩子送回祖墳,快去快回,半個時辰都不用,剛才說話的這會功夫就已經回來了!”傅文傑堅持道:“就算真有兇手作祟,我們這麼多人,一路都緊挨在一起還怕什麼?我竟不知各位武林同道,都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膽小鬼!”
傅文傑真是被刺激得瘋了,這話最後已經有點發狂之態。他周圍一圈人都不約而同向後挪了挪,為難地互相對視著。
“這……孩子放在這裡也不是辦法……”一個崆峒派弟子遲疑道。
“萬一真有冤魂作祟……”
“鍛劍莊祖墳離這裡真不遠嗎?”周譽忍不住招手叫過一個大丫鬟問。
大丫鬟也被嚇狠了,哆哆嗦嗦擠在這前廳裡,說話都帶著哭腔:“不、不遠,確是半個時辰路程以內就能到,孩、孩子能送回去嗎?”
傅文傑砰砰砰用力拍桌案,吼道:“來人,上轎輿!現在就出發!”
單超終於也無可奈何了,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暮色四合後的蒼穹略有些陰沉,風中帶著細微的水汽,似乎要下雨了。
所幸傅文傑所言不虛,祖墳離這裡的確不遠——後山別莊原本就是為了方便鍛劍莊祭祖時供人小住的。隻是山路算不上平坦,個別處還有些崎嶇,陡坡下全是茂密的樹叢和灌木,據說更深處是鍛劍莊早年廢棄的冶煉場。
十數個青城、崆峒和華山的弟子,加上傅家、神鬼門、陳海平、單超謝雲等近二十個人,沿著山路經過祠堂,終於在天色真正黑下來之前抵達了墳地。傅文傑也是硬氣,不要任何人替他,自己親手拿布裹了那具嬰屍抱在懷裡,被人抬到墓地前,當即淚水就下來了。
“我的兒啊……”
隻見那兩個墓坑連在一起,一大一小,隻有一座刻著鍛劍莊傅文傑之妻的墓碑,顯見是難產夭折的嬰兒隨葬了母親。本地原來沒有這個風俗,難產夭折都是母子放在同一棺木裡的,不知傅文傑當初是什麼想法,才將妻子和孩子分開來埋葬。
興許是他潛意識裡,也有這不祥之子害了自己的妻子,才令她難產而亡的想法吧。
嬰兒的小小棺木已兀自從土裡冒了出來,棺蓋上赫然有個洞,恰好能容嬰兒爬過。眾人拿燈籠一照,登時隻覺寒意從心頭激靈靈直升起來,不知是誰沒忍住低聲說了句:“媽呀,真是自己爬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