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僅十四歲的太子雖然心性還不太穩當,但為人倒挺和善的,言笑晏晏地跟智圓寒暄了幾句,又將禮儀佛法等問題拿出來詢問,智圓也都一一耐心給予了解答。自貞觀以來長安佛寺盛行,當今聖人、武後又尊奉佛法,因此名流權貴也都以聽禪說道為榮;眾人來往談笑半晌,堂上氣氛才稍微活絡了點兒,剛才因為謝雲出聲呵斥而產生的緊張氣氛便漸漸地煙消雲散了。
太子偶然瞥見單超還肅立在堂下,心內覺得這年青僧人其實是受了無妄之災,便有些抱歉道:“師傅為何還站著?此間沒有外人就不必拘禮了,來人,賜座。”
智圓笑道:“不敢不敢,殿下太仁厚了,貧僧的徒弟……”
“不妨,實在是本王一見信超師傅便覺著面善的緣故。”說著太子轉向信超,笑眯眯道:“方才因本王的失誤,倒帶累你不自在。本王其實是——”
單超抬眼望向太子。
太子的聲音一頓,神情浮現出微妙的異樣。
那變化來得如此快速而又悄無聲息,仿佛他整個人突然被抽空了一般,目光渙散投向半空,嘴唇闔動了兩下。
單超心中一凜,緊接著隻見一行黑血,順著太子的嘴角緩緩流了下來。
“……殿下!”
在場還沒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甚至連坐在太子身邊的智圓都毫無覺察,突然就見單超一個箭步衝上前,仿佛黑色的閃電般,一把就按住了太子的肩!
“你幹什麼!”
“大膽和尚,還不快退下?!”
霎時堂上眾人聳動,智圓也被唬得立刻起身,然而單超卻對所有聲音置若罔聞,隻熟練地翻開太子眼皮一看——僅僅這瞬息的工夫太子整個人就軟了,眼球布滿血絲,鼻孔也徐徐流出了黑血。
中毒!
當朝太子,堂堂東宮,竟在喝了他呈上的糖水之後中了毒?!
電光石火間單超心內閃過無數個念頭,他從不知道自己心境還能這麼冷靜、思維還能這麼迅速過——緊接著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就像被人教導過也練習過很多次那樣,一手扼住太子咽喉,另一手掌緊貼他後心脈,渾厚真氣瞬間傾吐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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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太子沒習過武的人,當然承受不住這駭人的壓力,當即就噴出了一大口漆黑毒血!
這要換作別人,或動作稍慢一點,太子此刻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毒血噴出後太子的神智似乎恢復了點,倉促間也知道喘氣了。單超正要再接再厲清出餘毒,突然身側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一隻冰冷修長的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結實的手腕。
“放開。”
單超愕然轉頭,隻見謝雲面無表情,銀面具下淡紅色的唇角仿佛結了一層冰霜。
“……你想幹什麼?”單超的手被一寸寸強行掰開,盡管他肌肉緊繃青筋突起,卻無法抗衡謝雲高高在上又不容置疑的力道,“你……到底……”
“太子中毒了。”謝雲看也不看他,隻居高臨下盯著太子,話卻是對身後眾人說的:“圍住慈恩寺,封鎖佛堂,派人飛馬速宣御醫,立刻!”
——然而御醫就算長了翅膀,此刻也絕沒有任何趕到的可能。
這一點不僅單超知道,謝雲知道,太子想必也是知道的。就在堂上一片震驚喧雜的時刻,太子艱難喘息著,仰視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謝雲,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喉管中淋漓的鮮血:“……母後她……果然忍不住了嗎?……”
單超瞳孔緊縮。
謝雲卻毫無反應,那張輪廓深邃秀美的側臉上,甚至連一絲多餘的感情都沒有。
他就這麼一手死死按著單超,另一手從發間拔下了銀笄。由絲帶綁成一束的長發傾瀉而落,但他並沒理會,直接將銀笄插進了桌上殘存的酸果湯裡。
片刻功夫不要,銀笄一片漆黑。
“……投……投毒……”
閣老劉旭傑倒抽一口涼氣,似乎難以置信,緊接著轉頭對侍衛失聲怒吼:“還愣著幹什麼?所有僧人一概拿下!著人火速去我府中密室取家傳雪蓮花,快!”
“——此花能解百毒,必能救活太子!”
第3章 黃金箭
侍衛早有準備,片刻間便手持兵刃將慈恩寺團團圍住,又衝進每一間房內開始大肆搜查。
佛堂內外的僧人也被全部押下,連智圓大師都被按著去了門外。劉旭傑手下有人上來抓單超,此時太子已根本說不出話來了,謝雲便從善如流將手一松。
單超卻轉身一把按住了要上來帶走自己的侍衛:“住手!太子撐不到雪蓮送來的時候,我有辦法拖延時間!”
侍衛步伐一頓,劉旭傑還來不及說什麼,隻聽謝雲道:“押他下去。”
“你——”
“同一碗糖水,你喝了沒事,太子喝了卻中毒,焉知不是你從中做了什麼手腳?——拉他下去,將太子送入內室等待御醫。”
謝雲的命令明顯比劉旭傑有力,侍衛又要上前,卻聽單超厲聲道:“那是因為在下身負武功可以抵御毒性!太子殿下情況危急,我剛才已用內力逼出大半毒血,但如果不再繼續的話,餘毒隨血脈進入五髒六腑,就是神仙來都沒用了!”
劉旭傑快步上前一看,隻見太子面如金紙、嘴唇烏黑,毒性明顯比自己想象得強了不知道多少倍,頓時有點發懵。
謝雲冷淡道:“誰能擔保你用內力真的隻是為了幫太子祛毒?”
這話其實一針見血,但單超壓根沒搭理他:“若是太子真在各位眼前出什麼意外,所有人都難逃幹系,各位大人誰想承擔這個後果?”
他沉著有力的目光環視周圍一圈,凡觸及者毫無例外躲閃了開去。
單超冷冷道:“——我會在御醫趕來前為太子清除毒血,若太子有任何三長兩短,在下願意當場陪葬!”
誰也沒想到在場那麼多高官權貴竟能被一個出家人鎮得啞口無言。堂上靜默數息後,劉旭傑終於下定決心,唉地一跺腳:“還不快去!謝統領,此刻事關生死,就麻煩你從旁看著了!”
謝雲沒有回答,隻瞥了單超一眼。
這個時候謝雲再阻止就太可疑了,所以他隻能一言不發——單超也清楚,心內瞬間掠過一絲厭惡。
朝堂傾軋宮廷暗鬥都是不可避免的,但眼睜睜看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當著自己的面垂死掙扎,不僅無動於衷,還阻撓別人伸手施救,這要多狠多硬的心腸才能辦到?
不過此刻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單超快步來到太子身前,簡潔道:“殿下,得罪了。”說罷一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太子雖然神智已經不太清楚,恍惚中卻像知道單超能救他一般,嘴唇竭力闔動了幾下,眼底流露出懇求般的光。
也不知道是真因為相貌相似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在這樣的目光下,單超心中竟突然湧現出了一種類似於憐憫的情緒——他略帶自嘲地將這感覺驅散了,再次驅動內力催逼,太子心脈巨顫,哇地又噴出數口黑血。
毒血的顏色漸漸由深轉淡,到最終出來的幾乎是鮮紅色的,太子劇烈狂咳了一聲,虛弱道:“水……”
“殿下!”“殿下轉危為安了!”“快快,快讓人送水!”
堂下頓時一片歡騰,不知多少官兒同時出了口大氣,臉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劉旭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太子的手,哽咽道:“郎君……”
他轉向單超,似乎正要開口致謝,突然大門被咣當撞開,有個首領太監踉踉跄跄衝進來:“閣老!不好,御林軍從智圓大師座下弟子信超房中搜出了東西,請看!”
話音落地四座皆驚,單超面色劇變。
劉旭傑失聲道:“什麼?!”
太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手中高高舉起一隻託盤。這下周圍拼命伸長脖子的眾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託盤上有兩件東西,一是黃紙包著的一小撮朱紅色粉末,另一件赫然是玉枕。
金鑲玉嵌,織造精美,朱紅絲線鉤織的九鳳栩栩如生,沒有一個人認不出來那是典型的內宮造物。
皇室之中母儀天下,能用鳳凰者誰,真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眾人臉色一時都變得非常難看——先皇時,高陽公主私通辯機和尚,就是因為竊賊從辯機處盜出了公主的玉枕,才令奸情大白於天下的。此後貴族女子私通高僧眾多,更有奉養和尚道士為面首的,一時甚至蔚然成風。
而當朝武後因為想要臨朝聽政的緣故,對阻礙她掌權的太子不喜已久,在朝野上下都不是什麼秘密了。如果武後真跟這個面貌英俊的信超和尚有什麼曖昧,而毒殺太子案又跟皇後有所聯系的話……
刻骨的森寒瞬間從所有人脊椎上竄起。
滿堂鴉雀無聲,劉旭傑幾乎是撲到了太監面前,顫抖著手指捻起一撮朱紅粉末。
“……砒霜,”他嘶啞道,“砒霜!”
“大膽妖僧!”劉旭傑驀然轉身,怒吼:“來人啊!把這淫穢後宮、謀害太子的妖僧給我拖下去!”
侍衛早傻了,聽到這怒吼才如夢初醒。
單超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緊接著咬牙抓著桌沿穩住心神,喝道:“證據何在?在下並沒有那些東西,這不是從我房裡搜出來的!”
“同一碗酸果湯,你喝了沒事太子喝了中毒,還要什麼證據?!”劉旭傑暴怒呵斥侍衛:“還不快去!”
侍衛慌忙上前,單超再次退後半步,差點踩著了身後奄奄一息的太子。
砒霜根本不是他的,玉枕也子虛烏有,單超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已在無聲無息中陷入了一個可怕的圈套。
那麼——他鋒利的眼神微微眯起,腦子卻動得飛快:從智圓大師令他端上酸果湯到搜出玉枕和砒霜,一切陰謀到底是針對他本人,還是隨機針對今天任何一個為太子端上吃食的僧人?
如果是針對他,那陰謀者所求為何?
更關鍵的是,為什麼太子中毒了,偏偏他沒有?!
此刻時機緊迫,已不容許他再多想。眼見幾個侍衛快步上前,單超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束手就擒,而是——硬搏。
他自己也不知道剎那間從靈魂中爆發出的兇悍從何而來,似乎困獸猶鬥的本能從很久以前就深植在骨髓裡,隻是被兩年來晨鍾暮鼓的佛門生涯暫時掩蓋住了,一到關鍵時刻,還是會從全身每一寸血脈中呼嘯著復蘇。
單超的手離開了桌沿。沒有人發現那一刻他整隻手掌突然閃過淡淡的黑光,既而向前抬起——
謝雲道:“住手。”
單超目光一凜。
謝雲卻看都沒看他,隻起身走向眾人,所向之處所有侍衛都謹慎地頓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