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如此。”
謝雲就像個將困獸逼入絕境的獵人,饒有興味地繞著單超轉了一圈,目光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而單超則跪在地上目視前方,月光下可見他神情泰然坦蕩,完全沒有絲毫心虛和閃躲。
“那麼,”謝雲停下腳步,從身後俯在單超耳邊,勾起的唇角幾乎貼在了那結實的頸側:“——你師父,為何又不要你了呢?”
氣息溫熱,語意悱惻,尾音卻仿佛帶著冰冷的嘲弄和揶揄。
如果不是靠得足夠近,不會有人發現僧人精悍挺拔的身體頓時一震。
“開個玩笑,小師傅別在意。”察覺到單超似乎想說什麼,謝雲微笑著打斷了他,起身望向侍衛:“夜裡風涼,我們就不要再多盤桓了。車裡可有熱水?給小師傅倒杯茶。”
手下動作也快,立刻去車裡端起黃銅壺,倒上滿滿一杯熱茶小心送了過來。謝雲站在單超身後一手接過茶,另一手卻袖口微動,滑落出一隻雪白的花苞。
手下眼尖,認出是之前從劉家密室中盜出的那朵據說存亡續斷能解百毒的奇花,不由心中愕然,也不知道謝雲是什麼時候把花從錦盒中拿出藏在手裡的。
他還在這疑惑著,便隻見謝雲隨意將花丟進熱茶中,噗呲一聲幾乎不聞的輕響,那花轉眼就溶解在了水裡。
“……!”
手下大驚,卻又不敢聲張,眼睜睜看見謝雲轉手將茶遞給單超:“小師傅,請。”
單超有些遲疑,但謝雲這樣身份的朝廷命官,又溫言好語的,也隻得接過來仰頭一飲而盡。
謝雲問:“味道如何?”
不知為何他說這話時似乎有些意味深長,單超不明所以,謹慎道:“有異香。”
“知道為何香嗎?”
單超皺起了濃密的劍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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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壺茶,是我從於侍郎府中出來時,他家專門請金燕樓當紅姑娘給我泡的。”謝雲笑吟吟問:“——和尚,你覺得這勾欄院裡頭牌花魁的脂粉香,滋味如何呢?”
這人也真是絕,當著出家人的面接二連三出言輕薄,還態度自然得仿佛本應如此,讓人簡直分不出他是居高臨下無所顧忌,還是真的因為本性就風流放縱,因此肆無忌憚。
單超沉聲反駁:“滋味芬芳,餘韻悠長,想必是位絕代佳人,這又如何?”
謝雲仰頭一聲長笑。
單超並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本來就是他先招惹的人家,又是這麼一位深淺難測的主兒,強行起身不定還會如何橫生枝節,索性就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隻見謝雲仰頭時脖頸修長的線條在月光下格外明顯,明明是個讓人完全無法心生好感的人,卻莫名有種放蕩的吸引力。
“——和尚,”他就帶著那麼揶揄的笑容問,“你們佛家不是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麼?怎麼你還對聲色佳人這些,這麼有說法呢?”
單超鋒利的眉梢微微一動。
“你說自己是出家人,一副世間眾生平等、你自清心寡欲的模樣,卻對這紅塵中的種種旖旎羈絆念念不忘。你品得出色香,說得出美人,故舊往事執念在心,明明滿腦子都掛念著塵世,還說什麼佛門二字?”
單超意欲辯解,但話沒開口就被謝雲毫不留情打斷了:“你敢當街攔馬逼我下車,所依仗者無非武功技藝、神兵利器,隻是在比你更強的我面前並無作用而已——和尚,這世上本來就沒有那麼容易得來的東西,出世之人想從塵世中求得答案,除非掌握比人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力。”
“而你如果做不到這些的話,除了當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之外,還能怎麼辦呢?”
他的餘音在深夜清冷的風中漸漸散去,那話裡的意思卻又像釘子一般,深深刺在了單超心口上:“不,閣下誤會了,我……”
謝雲卻豎起一根修長的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微笑轉身離去。
白袍衣袖在月華中悄無聲息劃出一道弧線,謝雲的動作與夢中那一幕奇異般重合,剎那間單超瞳孔緊縮,連想都沒想,起身一把按住了他手臂:“等等——”
不遠處早已高度緊張的侍衛登時上前:“幹什麼!”“大膽,放手!”
謝雲抬手制止了他們,“嗯?”
單超呼吸微微粗重,卻仍緊緊直視著謝雲面具後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閣下勸告之言我已都聽進去了,心內十分感激,隻有一個疑問。”
“閣下為何,不願以真面目示人呢?”
謝雲似乎挑起了眉,但隔著面具看不清楚,隻見他面上浮起了一絲似乎感覺很有趣的神情。
“探人隱私是不道德的,和尚。”他笑著說,“我年少時受過傷,因面貌可怖才稍作遮掩,不過是怕嚇著世人而已。”
緊接著他伸手摘下面具,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扭頭對單超一頷首。
縱使單超心性沉穩,那瞬間也下意識將按住他的手一松。
——隻見謝雲上半張臉似被火燎過一般,傷疤縱橫交錯,皮膚凹凸不平,月夜中活像是鬼,乍眼看去都足以讓膽小的人驚叫出來!
“現在不覺得像你故人了吧?”
單超活生生哽在了那裡。
謝雲竟也不以為意,調侃般眨了眨眼,繼而戴回面具,轉身長笑而去。
·
那長安月下輕佻風流的朝廷命官,就仿佛一場荒誕的夢境,第二天清晨單超醒來時,竟有片刻間無法分辨那是真事還是自己的幻覺。
但現實也沒給這個年輕僧人仔細琢磨的機會——這一日是中元節,循例當朝太子要下降慈恩寺上香祈福。晨起昨晚早課之後,整座慈恩寺的僧人都在宮中派遣的太監指導下焚香靜候,直至午時才聽山門大開、禮樂奏起,煊煊赫赫的皇家儀仗出現在了長街盡頭。
慈恩寺上下所有僧人埋頭叩拜,單超排位較前,平心靜氣望著腳下一早被清水浸潤過三次的金磚,視線餘光中隻見明黃色馬匹儀仗不斷經過,突然一匹馬蹄在自己面前打了個頓。
緊接著,頭頂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
——那聲音快得仿佛錯覺,但單超呼吸登時一頓。
儀仗中有人低聲提醒:“謝統領。”
馬蹄繼續前行,渾然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亦無人注意到這小小的插曲。隻有單超立在原地,眼底還殘存著微愕,內心卻有絲絲難以言喻的滋味蔓延至腦海。
原來那不是夢境。
……他姓謝。
·
太子上香完畢,冗長禮儀走完,便換上常服去靜室聽智圓大師講經。這是太子近年來的新愛好,傳說前兩年有一晚夢見金龍墜入慈恩寺,醒來有所自感,從此便經常出宮駕幸——慈恩寺也因此而聲勢大漲,雖不比皇寺,但也成了京城佛門中炙手可熱之地。
至於夢裡那條龍是確有其事,還是太子自己杜撰的,這倒不重要了。反正自古以來夢龍夢鳳、夢日入懷的事多了去,能造出那個勢就行,哪個能探究真假?
一眾佛門弟子屏聲息氣在外室靜候,忽見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小沙彌急匆匆走出來,見著單超眼前一亮:“信超師兄!正尋你呢。師傅說太子殿下渴了,令你將上次進獻的酸果湯再上一碗來,快快!”
單超雖然既無來頭亦無來歷,還是個半路出家的佛門弟子,卻因機緣巧合被智圓大師親自收為了弟子,在慈恩寺中也不算籍籍無名的小僧人。
大概人都有這樣奇妙的心理,對自己施救過的對象總是多一份惦記,因此智圓大師雖然出了名的嚴苛,對單超倒不算壞,時常還提攜提攜他。
太子一年總要下降慈恩寺數次,飲食進貢都能循例,也不麻煩。單超去小廚房備上酸果湯,乃是用鮮桃、蜜瓜、獼猴桃和香料等熬制的冰鎮飲料,而後用玉碗盛了,親自端去靜室;一進門隻見堂上貴人環坐衣香鬢影,為首榻上左側是眉目清癯的智圓和尚,右側便是十四歲的當朝太子李弘了。
李弘之下右手邊是個身著紫衣面目圓白的中年人,雖不知官階,僅從座次看應該是太子親信。而順位再往下那個人,一身白錦織淺金衣袍,唇角似乎總勾著一絲令人心生好感的笑意,隻是白銀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不是昨晚那謝統領又是誰!
單超呼吸微沉,但面上沒有表現分毫,隻上前躬身呈上玉碗:“殿下。”
太子到底還小,順口問:“這位師傅是?本王來了數次,見你倒眼生得很。”
智圓大師接口道:“殿下勿怪——這是貧僧兩年前收的徒弟信超,因年少粗笨,不敢隨意令他上前衝撞貴客,因此殿下才沒見過。”
太子聞言倒留神打量了單超片刻,白淨的面孔上眼睛眨了眨,忽而拍案笑道:“這可奇了怪了。大師雖說他粗笨,我卻看他長得跟本王有點像呢,眾位愛卿看看可是?”
單超進門時謹慎地低著頭,也沒人注意他長什麼樣,太子這麼一說,所有人的視線瞬間就投了過來。
單超眉峰微微一跳。
其實單超膚色微深,五官硬挺身材精悍,雖然隻身著粗布僧衣,卻有種沉默、禁欲而剛毅的氣質,周身感覺和太子迥然不同。
但光從眉眼來看的話,那濃密微挑的劍眉和挺拔的鼻梁,倒真有五六分的相似。
“——嗯?殿下不說臣還沒注意,確實有些相像。” 太子下手那紫衣中年人奇道:“敢問這位信超師傅可是京城籍貫?家鄉祖籍是……”
太子似乎完全沒意識到其中微妙之處,還在那好奇地眨巴著眼睛。然而就在這時堂上突然響起一道冷峻的聲音,毫不留情打斷了紫衣中年人:“劉閣老。”
紫衣人一頓。
眾人回頭看去,隻見謝雲抬手撐著下頷,每個字都清晰冰冷:“藥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當朝太子千歲之尊,你想說這和尚祖籍何方,才能和皇室中人長得像?”
東臺舍人劉旭傑登時僵住,想要駁斥卻無言以答,直憋得臉色鐵青。
這話實在太鋒利了,堂上根本無人膽敢作聲,半晌才聽太子訕訕開口:“這……謝統領言過了,劉閣老不過是順著本王的話開個玩笑而已……”
謝雲淡淡道:“這種玩笑,郎君最好也少開。”
郎君乃是皇宮近人對當朝太子的稱呼——出乎意料的是不僅劉閣老,連太子都十分忌憚這個白衣蒙面的大內禁衛統領,隻得小聲憋出來一句:“謝卿所言極是,本王知道了。”
這下堂上的氣氛簡直緊繃得難以言喻,太子神情尷尬,劉旭傑青紅交錯,其他所有人都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不存在。
單超也沒想到事態竟然會是這樣的發展,端著託盤的手不由略微僵硬,過了好半天才終於聽智圓大師在上面清了清嗓子:“咳咳……殿下,這酸果湯乃是各色時令水果冰鎮而成,放久便不涼了,殿下嘗嘗吧?”
太子好容易找了個臺階下,立馬如獲大赦,忙不迭地令侍從將玉碗拿來。倒是智圓接駕好幾次有經驗了,接過糖水後先不慌呈給太子,而是命人又拿了把調羹,舀出了一勺來遞給單超,道:“信超,你先嘗嘗。”
這個就是令人先試毒的意思了。
皇室規矩,凡呈獻的吃食均有人試毒,而試毒者也不是隨便誰都行的,很多時候那甚至是一種信任和寵幸的表示。因此這事也沒人能提出異議,單超簡潔答了聲是,接過調羹咽下了那口酸果湯,隻覺入口冰涼,並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太子靜候片刻,見單超表現如常,遂放心端起玉碗喝了兩口,笑道:“入口生津清涼回甘,這糖水味道當真不錯!”
智圓和藹道:“能得太子殿下的贊賞,已經是小廟的福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