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難強行掰開了他緊攥的手指,被那細白的手指掐握得生疼。
林與鶴已經完全崩潰了,陸難第一次知道,原來眼淚真的可以從人眼睛裡成串地湧.出來。
而如此傷心的嚎啕,居然還不敢放出聲音。
隻能小聲的,像是幼崽瀕死的哀鳴。
“我夢見,媽媽回來找我,問為什麼踩她……”
“我對不起媽媽,我對不起她……”
085
林與鶴一直在掉眼淚。他好不容易願意開口, 陸難想等他把所有的痛苦瘡疤一並傾訴出來,但很快林與鶴就說不出完整的話了, 隻會翻來覆去地小聲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媽媽。
他的眼淚不停地掉下來, 甚至讓人開始擔心他會不會因此缺水。林與鶴哭得緩不過來,又有些氣喘, 他的呼吸越發急促, 臉色變得慘白,陸難不得不再次伸手過去, 捂住了林與鶴的嘴。
防止他又一次過度呼吸。
陸難的手掌覆著那湿漉的柔軟, 掌心下的翕動急促又虛弱。但湿得最厲害的並不是掌心內側, 卻恰恰是他的手背。
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下來, 砸在緊繃的手背上, 濺起點點水花。
微涼的溫度, 卻灼得人生疼。
那些砸落的眼淚滑到男人肌肉輪廓分明的手臂上, 混雜著被掙扎著劃出的抓痕一起, 匯成扭曲流淌的血水, 順著小臂緩緩滴落。
陸難花了很長時間, 好不容易才把不停在發抖的人安撫下來, 讓對方不再蜷縮著傷害自己。
Advertisement
也好險,讓林與鶴艱難地撐了過去,沒有再次誘發過呼吸。
客廳空間太大了,四處不著邊, 陸難把林與鶴打橫抱起來,抱著人去了臥室,關掉所有燈關,拉上厚厚的三層窗簾。
室內驟然昏暗下來,透不進光,營造出了一個收攏的空間,勉強讓人覺得安全。
陸難把林與鶴用柔軟的被子裹了起來,裹得很嚴實,很暖和。他在黑暗裡給人喂了一點水,中間還加了幾勺秋梨膏,給人墊一下胃。
林與鶴始終沒有什麼清醒的回應,不過也沒有反抗,喂下去的水他勉強喝了些,聊勝於無。
陸難喂完就把碗放在了一旁,把人攬進了懷裡。屋內並不是全黑,依稀能看到一些光景,陸難抱著人,看著他睜著眼睛默默地掉著眼淚,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每次眨眼,都有水珠從眼睛裡掉下來。
陸難最開始用的是紙巾,輕輕幫人拭去臉上的水痕。但林與鶴的皮膚太薄了,幹燥的紙巾擦久了也會蹭得發紅。後來陸難就換用了湿巾,擦掉眼淚再吻一吻,在那湿漉漉的柔軟臉頰上。
等林與鶴的氣息好不容易平緩了一些,陸難才問。
“全家福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知道林與鶴現在不可能安心休息,而刮瘡流膿要盡可能地早些解決,不然以後還是會痛。
昏暗的室內沉默了很久,隻能聽見林與鶴虛弱的呼吸聲。
好一會兒,才有低啞的聲音開口。
“我十一歲的時候。”
那年是林父和吳欣結婚的第二年,也是林與鶴被迫搬去吳家的時間。
“最開始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林與鶴低聲說,“爸爸結婚的時候說過,就算以後要去繼母的城市住,也會把蒼山的房子保留著,因為這裡是有我們共同回憶的地方,要留著做紀.念。”
“結果……結果一年後要搬走,他立刻就找人把房子賣掉了。”
說著說著,林與鶴的鼻音又變得濃重了些。
“我去問他,不是說過要把房子留下來嗎,他說家裡要用錢,小孩子不懂這些,我們會搬去更好的房子裡住,讓我懂事一點。”
懂他大.爺的事。
陸難緩緩地吸了口氣,一邊用湿巾幫人擦臉,一邊在心中暗罵。
陸難幾乎沒有罵過髒話,因為之前沒有人值得他生氣,就算是工作上的事,早在他開口罵人之前,那些人也早就被嚇軟了。
但這次不一樣。就是這句由敷衍又毫無擔當的家長說出的“你要懂事”,不知把林與鶴之後的人生害得有多壓抑。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承受得了這些打擊?
而且如果一開始林峰不給林與鶴希望,後來他也不會這麼難過。
陸難等林與鶴緩了緩情緒,才繼續問。
“磁帶呢?”
“磁帶是怎麼回事?”
磁帶這件事明顯對林與鶴的傷害更深,以至於他剛剛崩潰時都不敢多提。
直到被人追問,林與鶴才艱難地、顫抖著揭開了回憶。
“那是……媽媽留給我的,生日禮物,讓我每年過生日時打開一卷來聽。”
林與鶴的聲音悶悶的。
“十二歲的時候,我住在繼母的房子裡,磁帶也搬了過去。”
結果繼母的女兒吳曉涵趁林與鶴不在時把磁帶翻了出來,把帶子拽出來玩,拽得太多,就把自己給纏住了,勒到了脖子。
吳欣看見後很生氣,就把磁帶全扔了,她平時從來不和林與鶴說話,那天卻訓了他一個多小時,讓他別找自己女兒的麻煩,以後絕不允許有這麼危險的東西放在家裡。
“那些磁帶……”林與鶴眨著眼睛,又有眼淚掉下來,“我才聽了兩卷。”
他揉著眼睛,小聲說:“要是我把磁帶放好一點就不會有事了……”
陸難用湿巾蹭了蹭懷裡人幹燥的唇.瓣,低聲問:“是你沒有放好嗎?”
林與鶴想點頭,卻聽見陸難說。
“寧寧,你六歲的時候就會把房間收拾得很幹淨,東西從來不會亂放。”
“何況,還是對你來說這麼重要的東西。”
林與鶴愣愣的,點頭的動作卡在了一半。
但這也並沒有多大用處,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說。
“不管怎麼樣,它都回不來了。”
林與鶴伸手蓋住了眼睛。
“媽媽給我的禮物……我弄丟了。”
陸難把人抱得更緊了些,說:“媽媽會為你留這些禮物,是想要祝福你,寧寧。”
他緩聲道:“我和你相處的那兩年,祝阿姨也有身體不好的時候,但她從來沒有責怪過你。她躺在床上的時候,你跑過去親一親她,她就會開心很久。”
懷裡的人顫了一下。
半晌,他才含糊地說:“媽媽很好,是我害了她……”
媽媽脾氣越好,越不怪他,就會讓林與鶴越難受,陷入自責的惡性循環。
陸難也清楚。
傷痕存在得太久,已經無法被簡單的幾句話所說動。
他輕輕拍了拍林與鶴的後背,說:“但媽媽會希望你開心。”
林與鶴鼻音又重了,小聲問:“會嗎?”
“會的。”
陸難把人按在自己懷裡,下巴輕輕抵在柔軟的發心上。
“你會聽到的,我保證。”
林與鶴哭了太久,又斷斷續續地說了這麼多,精神實在難以為繼,沒過多久,他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陸難又等了一會兒,等人睡熟之後,才把人輕輕放回床上,安置好,起身走出了臥室。
他無聲地關好了門,走去了不會打擾人的客廳,才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邊很快就被接了起來:“喂,陸董?”
是方木森。
陸難道:“把匯平分行保險箱十六號櫃18號箱裡的東西取出來。”
這命令簡單明了,方木森本該立刻執行,但他卻罕見地違背自己的專業水準,猶豫了一下,道:“老板,那個還沒有修復完全……”
陸難說:“先取編號前十。”
方木森聽完,卻又多問了一句。
“容我多嘴,您……考慮好了嗎?”
方木森清楚保險櫃裡放的是什麼,事關林與鶴,他不得不逾矩。
“如果小鶴知道了的話……”
陸難的聲音卻很冷靜,沒有一點衝動的意味。
他淡淡道:“讓他知道我是個跟蹤他的變.態,也比讓他覺得自己是害死媽媽.的兇手強。”
“……好。”方木森沒有再多話,“我現在就去。”
掛斷電話,陸難用保溫杯倒了些溫水,就重新回到了臥室。
他悄無聲息地上了床,陪著林與鶴一起休息。
睡著了的青年罕見地沒有往熱源的地方靠近,他並沒有蹭進陸難懷裡,隻是蜷縮著身體,抱著自己睡著了。
——
掃墓是中午時去的,即使中間多有波折,林與鶴真正入睡時,也才是下午,還沒有到傍晚。
他睡得早,醒來得也早,半夜的時候,陸難就發覺懷裡的被子動了動。
一隻白.皙的手伸過來迷迷糊糊地四處摸了一下,被陸難握在了掌心裡。
“醒了?”他說,“還睡得著嗎?”
林與鶴的反應有些遲鈍,但確實是醒了:“不……不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第一個字都變了調,咳了一聲才把話說完。
“那你餓嗎?”
陸難捏了捏他的掌心,問。
被子裡又沉默了一會兒,才有微啞聲音飄出來。
“有吃的嗎?”
“有。”陸難道,“來,起床吃一點。”
飯菜一直在保溫箱熱著,拿出來就可以吃。林與鶴拒絕了陸難把飯端來臥室吃的提議:“不用麻煩了。”
他去洗漱間洗了把臉,就和陸難去了餐廳。
菜品很清淡,正適合許久沒進食後比較虛弱的腸胃。陸難把湯勺遞給林與鶴,看著人低頭喝了一口,然後見他輕輕皺了皺眉。
“吃得下嗎?”陸難問。
林與鶴點點頭,把湯咽了下去,繼續緩慢地安靜用餐。
餐廳的燈光是暖色的,照在林與鶴的臉上,給那蒼白的神色增添了一點溫度。休息完之後林與鶴的狀態比白天好了一些,雖然眼睛有些腫,但唇.瓣並沒有幹裂,也恢復了淡淡的淺粉色。
而且他吃的東西也不少,看起來情況的確好多了,讓人安心許多。
陸難沒有急著提白天的事,吃完飯,他就讓林與鶴先去了沙發上,自己把餐桌簡單收拾了一下。
但他才剛把碗筷端走,就聽見了壓抑的幹嘔聲。
陸難走到客廳,人已經不見了,他是在衛生間裡發現的林與鶴,單薄的青年佝偻著背脊對著水池,劇烈地嗆咳著。
林與鶴把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他過了很久才緩過來,接過陸難遞來的溫水漱了漱口,虛弱地伸手打開開關,把那些穢.物衝走。
陸難看著他,說:“不想吃不用勉強。”
林與鶴低著頭,臉色煞白如紙,小聲說:“對不起。”
他們走出了衛生間,天還黑著,隻有開了燈的別墅在深夜裡孤獨地散發著光亮。陸難嘆了口氣,說:“你吃東西不是為了讓我安心,寧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