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和林與鶴聊了聊近況。
“寧寧大四了吧,是不是快讀研了?”
林與鶴:“對,明年。”
一般來說,國內醫學院最好的是八年制連讀,其次才是五年制。不過這些年國內院校又開始討論起了八年制科研經驗不足、無法協調規培時間的問題,像燕城醫學院這幾屆的實驗班就都是五年制,五年學習結束後,再由學生自行決定後續道路。
算一算,等到大四暑假的時候,林與鶴就要定下直博或者其他選擇的事了。
謝明深問:“你的專業是醫學吧,輔修心理學?”
林與鶴點了點頭。
謝明深說:“學醫挺累的,你這還修了個第二學位,肯定更累了。”
林與鶴笑了笑,說:“還好,對心理學感興趣,就選了。”
“對,我記得你小時候對心理診所裡的工作就很感興趣,還說過長大想和媽媽一樣當心理醫生,”謝明深說,“那怎麼沒選擇主修心理呢?”
“是不是因為哮喘?”他問,“我記得你得過哮喘,是想研究這個病治療自己,才選了醫學嗎?”
“是因為哮喘,”林與鶴說,“不過不是為了治療我自己,選專業的時候,我已經做過手術了。”
謝明深問:“那是?”
林與鶴說:“是彌補。”
謝明深頓了一下,才問:“為什麼這麼說?”
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觸及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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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林與鶴說:“我媽媽是因為哮喘去世的。”
謝明深皺了皺眉:“不是因為肺部感染嗎?”
“肺部感染是哮喘引起的並發症,”林與鶴說,“根源還是因為哮喘。”
因為親人生病去世選擇學醫,這是個很正常的理由。
但謝明深卻發現了其中的不正常。
他問:“那為什麼說是,‘彌補’?”
林與鶴說:“因為是我害的她。”
他的聲音依舊很平靜,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如此。
但也正是這種如此尋常的平靜,才讓人真正感覺到了不對勁。
“媽媽之前是輕度哮喘,一直可控。但在懷了我之後,身體狀況卻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哮喘是會因為妊.娠反應而加重的。”
林與鶴用很自然的、順理成章的語氣說。
“是我害死了她,所以要彌補。”
謝明深曾經接觸過無數病人,聽到這番話,卻還是愣了一下。
他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卻沒有想到問題會嚴重到這種地步。
嚴重到林與鶴竟是可以用如此平靜的語氣,來說出這麼痛苦的一件事。
對“我害死了媽媽”這個認知,林與鶴早已蓋章定論,他就像相信“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堅定不移地相信著它。
那些自我封閉、感情缺失、無意識的自我懲罰,也終於尋到了原因所在。
有些人從出生時就帶著創口。
他們這一生都在帶傷行走。
058
林與鶴和謝明深在會客廳聊天時, 陸難也在。
他就在一旁聽著。謝明深之前和他說過, 正式咨詢結束之後在會客廳內的聊天也算咨詢的一部分,就像上一次,林與鶴不吃糖的原因就是在會客廳看相冊時說出來的。
所以這時候也不適合插話, 陸難在這兒更多的是陪伴作用, 讓林與鶴能放松一些。
陸難就站在林與鶴身後不遠處的地方,林與鶴說出那些話時,謝明深一眼就看見了陸難的表情。
男人平時的氣勢已經夠冷了,現在更是眉目冷肅, 神色鐵青。
幸好他大約還記著謝明深之前的提醒, 並未開口, 沒有把情況變得更加棘手。
謝明深對林與鶴說:“寧寧,這些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必要把它們攬在自己肩上,媽媽也希望你能開心。”
林與鶴點點頭, 他居然跟著這話點了頭,沒有一點反駁的意思。
“媽媽一直對我很好。”
但他越是附和, 謝明深就越清楚, 林與鶴的想法跟他根本就大相徑庭。
媽媽越好, 越難舍得,他越難過。
謝明深剛剛的話是安慰,也是試探,現在他終於發現了簡單的勸慰對林與鶴並沒有用處,就像一個纏繞多年的死結, 不會因為一下輕拉就可以被解開。
死結纏繞了太久,連絲絲縷縷的麻線都幾乎已經長在了一起。
旁人看來或許隻是一句“不是你的錯”就能概括,再多想隻會覺得這人思慮過重,太矯情。但十幾億人不可能有同一個想法,總會有人有不同的念頭,倘若沒有身處林與鶴的境遇,也很難理解他的情緒。
有些念頭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人人皆能想到勸解和安慰,林與鶴肯定也早已想過千百遍。
但他仍舊沒能開解自己,沒能想通。
所以即使心理醫生用了最大的努力去共情、用了最豐富的經驗去分析,依然很難想象,在過去了的那麼長時間裡,林與鶴究竟孤獨地、反復地思考過多少遍,才會對這麼絕望的一個結論如此堅信不疑。
一個被媽媽深愛著的小孩,害死了他深愛的媽媽。
謝明深沒有再說話,他們沉默地吃完了茶點,然後起身,分別。
他對林與鶴說:“回去好好休息。”
林與鶴點頭,還朝他笑了笑:“謝叔叔也是。”
謝明深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人轉身後,才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在診療最開始時拿來開導林與鶴的一句“慢慢來”,現在反倒成了真。
症結太難解開,他們隻能慢慢來。
外面的風有些冷,林與鶴要離開時,站在一旁沉默了許久的陸難才終於有了動作。
他上前,給林與鶴披上了一件外套。
陸難的表情看起來依舊很嚴肅,謝明深不知道他聽了剛剛那些話會是什麼感受,這些天來陸難對林與鶴的上心,即使是偶爾來研究所幫忙的幾位學生都看出來了,私下還悄悄討論過。
但事實上,陸難此刻並沒有想太多。
他在想上次咨詢結束時的事。
那天從研究所回去的路上,陸難問林與鶴:“你想媽媽了嗎?”
林與鶴指尖冰涼,難過得開始發抖,明明閉著眼睛,卻像是淚如雨落。
他一直沒有回答。
那時候陸難以為林與鶴是不想開口,怕一開口就會哭出聲來,現在陸難卻發現,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他是因為覺得自己犯了錯,才不敢想念媽媽嗎?
而一個小朋友,又該會有多愧疚,才會連“我想媽媽了”都不敢說?
——
兩人一同離開研究所,林與鶴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反應,比上次要好得多。
雖然這也並不意味著什麼好事——這代表著他已經習慣了這個認知。
不過好在林與鶴的感冒並沒有再加重的跡象,心情看起來也放松了許多,還和朋友聊著要去看比賽。
就像是剛考完的學生,開心地和同學們約著出去玩。
陸難隻提醒了他一句:“回家再看,當心暈車。”
沒有再多說別的。
林與鶴也很乖地收起了手機。
但消息提示還在響,林與鶴摸了一下手機,想把聲音關掉,手才剛伸過去,面前就壓下來了一片陰影。
陸難面無表情,卻是近乎兇狠的,重重地親上了他。
林與鶴的手腕也被鉗住了,動彈不得。他被整個壓在了後座裡,呼吸都被奪去了,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揉進另一個人的血肉之中。
他們之前不是沒有過深吻,但這樣的吻還是第一次。
不像是為了標記,更像是確認。
確認人還在自己懷中。
親吻持續了很久,久到林與鶴眼睫都湿透了,男人終於把他放開的時候,他連呼吸都有些虛軟。
這下倒是不會暈車,因為他先一步頭暈了。
林與鶴亂七八糟地想著,眼角的湿漉被人用手背輕輕拭去,他睜眼看過去,陸難正望著他。
男人的眼神看起來很復雜,似乎隱藏了太多太深的情緒,卻也像是很簡單,隻是單純地想親.親他。
林與鶴舔.了一下唇,唇.瓣腫了,有一點疼。
像是為了彌補,男人又低下頭來,親了親他。
林與鶴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開始裝暈車。
但他才裝了一秒,口袋裡的手機又響了一聲。
林與鶴:“……”
他現在動也不是,不動又怕手機再響。林與鶴泄氣般的嘆了口氣,剛想睜眼,眼睛上就被親了一下。
一隻大手覆住了他的眼睛,口袋裡的手機也被抽走了。
陸難低聲說:“睡一會兒吧。”
林與鶴原本並沒有多少睡意,但許是因為汽車開得太平穩,又或許是身邊的氣息太讓人安心,他最後真的睡了過去。
到家後林與鶴就去看書了,陸難則在書房開會。臨近傍晚時,陸難才走出書房,對林與鶴說:“過兩天陸英舜要來,說想見見你。”
林與鶴問:“那我適合和他見面嗎?”
陸難說:“看你有沒有時間。”
林與鶴點頭:“那我等他的消息吧。”
陸難又道:“陸英舜的堂姐陸琪琪也會來,她就不用見了。如果她發消息或者用其他消息找你,直接告訴我。”
“好。”林與鶴記下來。
“還有心理咨詢那邊,謝醫生給我打了電話。”陸難說,“他有個項目要做,而且臨近過年,年前就不去咨詢了,年後再說。”
林與鶴這次的“好”明顯更真誠了一點。
雖然他能猜到醫生打給哥哥的電話可能不止會聊這個,但能暫時不去,他還是會覺得輕松一點。
陸難問他:“快過年了,你有什麼想法麼?”
想法?
林與鶴搖搖頭:“沒有,就正常過吧。”
陸難問:“你之前怎麼過年?”
“讀大學前和我爸他們一起,”林與鶴說,“上大學後我到了燕城,寒假會先回一趟我爸那邊,再自己回蜀地過年。”
陸難皺了皺眉,問:“自己回去?”
“嗯。”林與鶴點頭。
蜀地有個老宅可以住,而且林父要陪繼母,走不了。林與鶴自己回去,林父他們一家三口正好團圓過年。
林與鶴說:“而且年後不久就是我媽媽.的忌日,我會等到給她掃過墓再回來。”
陸難沉默了一下,問:“今年還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