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已經非常嘈雜,賣菜的攤販直接把塑料布鋪在人行道上,擺攤賣東西。摩託車電瓶車在路上隨意穿行,宋拂之避讓了好幾次,心有餘悸。
這裡民風粗獷,在大城市裡呆久了,突然回到鎮子裡還有些不適應。
但這就是本地人的生活方式,他們早已習慣了。
所以兩位舉止得體的男士走在這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經過一個狹窄的路口時,時章稍稍拉了宋拂之以下:“這邊走。”
路兩邊大多是那種一兩層的小磚房,有的大門口貼著褪色的春聯,有的大門被鎖著,也有的明顯還有人住,從屋裡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幾隻中華土狗三三兩兩的趴在旁邊,看見陌生人來了,站起來,咧出尖牙,衝他們大聲地汪。
時章把宋拂之護在身後,捏著宋拂之的手說:“沒事,不招惹它們就行。”
再往前走,宋拂之看到一戶房子的門口擺著兩把舊木椅子,碎了一地玻璃酒瓶碎片,尖銳的玻璃片泛著冷光。
宋拂之遠遠地就拉住了時章,帶著他繞到旁邊。
宋拂之看著人行道上的碎玻璃,緊緊皺眉:“誰弄的也不管嗎?傷到行人怎麼辦。”
時章無聲地看了看這家屋子。
大門鎖是兩隻掉漆銅鎖,看上去用了很長時間,二樓陽臺上曬著凌亂的衣服床單,被洗得都褪了色泛著白。
時章收回目光,沒說什麼,隻是牽住了宋拂之的手。
“前面快到了。”時章輕聲說。
宋拂之問:“你帶了鑰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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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了。”時章摸出一把老式的鐵鑰匙,笑笑,“但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打開門,太久沒回來過了。”
他們來到巷子的盡頭,時章在一扇十分不起眼的門前停了下來。
鑰匙一擰,門鎖響起一聲略顯沉悶的“咔”,門開了。
長久無人居住的房子裡有股難以描述的空寂味道,燈壞了打不開,陽光斜照進來,空氣中懸滿漂浮的塵埃。
屋裡面積很小,灶臺就在客廳裡,基本家具都還在,都是舊舊小小的。
宋拂之走進屋裡,把窗戶推開通風,時章在後面叫住他:“別碰裡面的東西了,全是灰。”
宋拂之搖搖頭:“沒事的。”
“我的房間在樓上,要來看看嗎。”時章說。
宋拂之:“當然。”
水泥砌成的樓梯又窄又陡,走上去很艱難。
二樓層高很矮,現在的時章甚至要稍稍低著頭,不然頭發就會蹭到結滿灰塵的天花板。
樓上有三個房間,一間小臥室,一個衛生間,還有一個面積稍大的空房間。
“這是我的房間。”時章按下開關,有點驚訝,“呀,這燈還能打開呢。”
然而房間裡幽暗的燈泡閃了兩閃,滋地一聲滅了。
時章直接笑了出來:“真不給面子。”
宋拂之卻笑不出來。
因為這個房間太小了,裡面擺著一架用棕繃編成的老式繃子床,窄窄的,緊挨著的就是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連扇窗戶都沒有。
時章說:“這兒是儲物室改的,所以面積比較小,但是夠我睡的,讓人覺得很安全。”
宋拂之:“怎麼這樣啊……”
“看著挺寒碜的,但其實我那會兒很快樂,尤其是上高中之後。”時章說。
“那時我媽早就已經去國外了,所以這整棟房子都是我的,可自由了。”
宋拂之指著旁邊的空房間,有點不解:“這個房間更大啊,你為啥不睡這兒?”
“宋老師真厲害,這就是我想講的故事,要不要聽。”
時章眨眨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宋拂之感覺時章的心情一直還不錯,於是他也放松了些,笑著說“你講”。
時章用紙抹掉床沿邊的灰塵,克制地就在邊邊上,宋拂之也跟著他坐到邊邊上。
“好的故事總是欲揚先抑的……”
時章說,“你也看得出來,這裡不是一個環境很好的地方。”
“從我媽肚子大起來開始,什麼都瞞不住,我們家的事情從一開始就傳遍了鄰裡,成為他們茶前飯後的談資,被津津樂道地嚼了很多遍。”
“客觀來說,住在這裡的居民文化程度都不高。自從我有記憶開始,我都記不清他們罵過我多少詞,奚落我媽的更難聽,總之我們在這兒就不太受歡迎。”
時章居然還能笑著眨眨眼,“聽起來像不像灰姑娘?美好的童話故事都是這樣開頭的。”
宋拂之皺著眉輕輕擰了一下時章的耳朵,默不作聲地環臂抱住了時章,抱得很緊。
其實時章還是簡練了許多,他略去了太多醜陋難堪的細節。
一個企圖攀高枝的女人,和有錢人一夜情之後生了個孩子,還被有錢人拋棄在這個地方,於是一切都是她們自討苦吃,她們活該被鄙夷和嘲笑。
時章的母親在鄰裡中沒有自己的名字,隻有侮辱性的各種蔑稱。時章呢,被叫“小野種”,“沒爹的”都是家常便飯,更多難聽的他都不想回想。
在小學,時章毫無疑問遭到了所有同齡人的孤立。
瘦弱陰鬱,身世骯髒,好像天生的反派,欺負他似乎是一件正義的事情。
孩子們的教育大多數都來自於父母,當這些父母們都稱時章為“野種”,說他是不該出現的存在,那麼小孩們就擁有了制裁他的正義資格證。
正是好鬥的年紀。頑劣的小孩們把獨行的時章圍住,大聲喊他“垃圾”,搶走他的課本和零食,奪走他辛苦採回來的植物樣本,哄鬧地踩爛在泥坑裡。
時章打不過,隻能咬著牙忍受。
在別的幼鳥仍在巢裡嗷嗷待哺的時候,時章就已經明白了什麼叫做弱肉強食,什麼叫做不進則退。
這些細節時章都沒有說出口,他一筆帶過,轉到下一個章節。
“但是很可惜,我不是灰姑娘,我沒法保持自己的善良和純真。”
時章坦誠道:“我變成了一個壞孩子。”
宋拂之:“你才不是壞孩子。”
“那就是個小反派。”
時章說:“我讓自己變強,在他們欺負我的時候還手。但那時候都還小,打打鬧鬧的成不了氣候。從小學鬧到初中畢業,我都習慣鄰居小孩們找我的茬了。”
“直到我初中加了把勁兒,中考成績不錯,考進了王老師的高中,進了王老師的班。這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之一。”
時章充滿歉意地笑了笑,“也成為了當時最讓王老師頭疼的學生。”
“我高中選擇了住校,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和鄰裡來往。高中離我們家遠,學生們幾乎也住在鎮子中心,不了解我的身世,所以班上同學都對我不錯。”
“但有天周六,我拿著很重要的東西回自己家。那群鄰居小孩在街邊抽煙,他們看著我抱著個大袋子,就衝上來搶我的東西。他們人多,很快把我的東西從袋子裡扯了出來,扔了一地,然後開始笑話我。”
時章淺淺地呼吸了一下,才繼續道:“那些真的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當時就怒了,具體怎麼打的人我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怒火衝上頭頂,把他們都摔到了地上。”
宋拂之張了張嘴,沒出聲。
“有人叫了警察,我被拘了,因為未成年,從輕,關了我五天。”時章說。
宋拂之:“你沒做錯,明明是他們應該被懲罰,憑什麼是你……”
時章搖搖頭:“他們有那麼多張嘴,我隻有一張嘴。”
宋拂之垂眸望著地面,不知道時章曾在這裡度過了多少這樣的日夜。
所有的安慰在此刻都無能為力,宋拂之作為一個幸福的孩子,覺得自己甚至沒有權利向他表示同情。
因為他連那樣千分之一的磨難都沒有感受過,談何同情。
這時,隻有肢體動作是最有用的。
宋拂之不管不顧地摁著時章的後腦勺和他接吻,從未有過的掠奪意味。
這個吻深且持久,宋拂之好像是想從中獲取到哪怕零星的感同身受,像離少年的那個時章更近一點。
分開時兩人都氣喘籲籲,宋拂之眼裡含著水光,目光裡情緒很多。
“……”
時章難得如此被動,聲音低啞地笑:“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麼,謝謝宋老師。”
宋拂之抿走唇上的一點湿潤,盯著時章:“你說我想表達什麼?”
時章說:“——以後你時章就是我宋拂之的人了,什麼事兒都有宋老師罩著,別人欺負不著。”
宋拂之硬是被他給整笑了:“你語文高考閱讀理解拿的滿分吧?”
氣氛到這兒緩和了些,時章用手肘碰了碰宋拂之,慢悠悠地開口:“但是,诶。”
宋拂之:“嗯?”
“你都不好奇,那天我手裡拿的什麼東西那麼重要,能讓我直接大打出手嗎?”時章問。
宋拂之眨眨眼,他真沒想著問這些,反正他知道那是對時章很重要的東西就對了。
但是時章都反問他了,於是宋拂之很配合地問:“是什麼呢?”
時章清了清嗓子,說:“嗯,它是一種,在有些人眼裡,可能有些怪異的行為。”
隻一瞬間,宋拂之腦中如電光閃過,心跳突然加速。
他看著時章,聲音有點啞:“嗯,能有多怪異……”
時章的手指在空中比劃了比劃:“就是,現在很多年輕人喜歡的那種動漫,宋老師班上估計也有學生喜歡吧——然後有個活動就是把自己打扮成動漫裡的人物,戴假發,穿衣服,這樣的活動叫cosplay——哈哈,怪不怪?”
“啊——哦——”宋拂之的腦子有短暫的混亂,目光也有短暫的呆滯。
“我知道啊,cosplay嘛,我知道的,我又不老。”宋拂之有點語無倫次。
時章挑了挑眉。
宋拂之在幾秒鍾內捋了捋思路。
時章今天把他帶到自己家裡來,大概就是為了坦白以前發生的事。
比如自己是個“壞孩子”,比如高中和別人打架,再比如,他曾經玩過cosplay。
這對時章來說是一場鄭重的坦誠,意味著他徹底向宋拂之敞開了自己。
宋拂之在感動之餘,也有點慌張。
如果宋拂之不知道時章在網上的身份,那麼他現在大概是懵逼的,然後會變成驚喜,接著會說:你居然喜歡二次元嗎?我也是啊,而且我也看cos哦,你之前cos的是什麼?
可問題是,宋拂之已經知道了時章的身份,更關鍵的是,他甚至自己也開始玩cos了,而且打算把cosplay的作品作為時章的生日禮物。
如果他現在說自己也玩cos,那時章勢必會順嘴問,你的號是什麼。
到時候,藏著不答有問題,不藏著就更出問題——那驚喜還算個屁的驚喜!
其實宋拂之沒來得及進行如此理性的分析,他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暫時不要觸碰cosplay這個話題,否則越聊越深,會很難收場。
宋拂之很快整理了表情,從懵逼變成了驚訝:“你這,教授,我真看不出來——其實我也挺喜歡看看動漫什麼的,我沒想到你也。”
這次輪到時章驚訝,帥教授很不顧形象地張大了嘴:“啊?宋老師,真的嗎?”
“是真的。”宋拂之揉揉耳朵,眼神有點兒飄忽,“但我平時就默默看點兒,動漫漫畫都很有趣,隻是沒怎麼深入了解別的。”
這話說的一點沒錯,這兩個月之前,宋拂之一直是這樣的,他雖然看cos,但隻是純粹飽眼福,當畫報看的。
他這麼一說,時章就有了自己的理解,懂了。
宋拂之看動漫,也聽過cosplay,但應該還是看動漫更多,不太看這些衍生出來的東西。
即使隻是如此,也足夠時章驚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