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慫?能屈能伸衛小九。”
“見狗就愁揚旱鴨!”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
十八歲的小九鳳,有世界上最好的父母,也有相伴長大的朋友,還有一直將他視如己出的師長,沒有人在提及他的時候不會流露出豔羨的目光。
他已經身處最美好的年華裡,實在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真的沒有嗎?
當衛桓從山海的考場裡走出來的那一刻,他隻覺得無比熟悉,盡管這種熟悉感因何而起,他無跡可尋。或許他日思夜想進入山海,在夢中已經考過許多次筆試了,所以才會這麼胸有成竹,考完就找到一個補覺的好去處,懶懶睡上一通。
被揚昇叫醒的時候,熟悉感達到了頂峰。
這一幕他一定在哪裡見到過。
“你筆試考得很好。”
衛桓的下意識令他脫口而出,“廢話,我當然……”
好熟悉,就連這句話,他好像都曾經說過。記憶開始出現錯亂,他的眼前出現好多好多回流的畫面,好像倒放的電影,一帧一帧回到他的面前。他看到不服氣的自己一氣之下飛上山海筆試榜的最上面,看見自己的名字屈居於第二。
上面還有一個人的名字。
“你也別這麼傲,雖然你這次考了第一,可一會兒還有實戰賽呢。”
聽見揚昇這麼說,衛桓一驚,抓住揚昇的胳膊,“我是第一?”
揚昇也有些莫名,“對啊,不然呢?那邊都放榜了,你不然自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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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桓跌跌撞撞從草坪上爬起來,沒走兩步黑色羽翼便打開,飛向山海主教。他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麼,心髒好像根本不受他的控制,裡面仿佛住了一隻陌生的小獸。它生了重病,沒完沒了撞著心髒瓣膜。
他毫不在乎其他考生的目光,直接飛到最頂端,在榜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沒有,那個令他覺得應該在這裡,卻怎麼也記不起的名字消失了。
衛桓一路向下,一個一個,從第一名看到最後,都沒有找到那個名字。這很可笑,他既然連那個名字本身都記不起,又怎麼奢望會在這個長長的名單中找到他的蹤跡。
心慌。衛桓沉默地走回去,身邊一個又一個向他投去羨慕的眼神。
“揚昇,你有沒有那種時候。”衛桓試著向自己的摯友解釋這些天的情緒異常,“就是你會覺得每天發生的事都好像經歷過,但是好像又缺了點什麼。”
揚昇搖頭,“好像沒有,怎麼了,你不舒服嗎?一會兒就是實戰賽最後一場了,你可要堅持下來啊。”
競技場上傳來聲響,衛桓聽見了自己的考生號,於是對揚昇笑了笑,“放心,沒有不舒服,我就是……”
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好像缺了一塊。
站在入場口的衛桓聽見觀眾的歡呼聲,聽見主持人的熱場,他知道自己此刻應該深呼吸,靜下心來比完最後一場。可心裡的慌亂感來得愈發劇烈。
他一步一步,從陰影之中走向那個萬眾矚目的競技場中心,視線不由自主地望向自己等待已久的對手。
腦海中忽然閃現出其他的畫面。
同樣人山人海的觀眾席,同樣空曠的競技場。
那個從陰影中走入陽光下的黑衣少年,生了一對漂亮的琥珀色瞳孔,額角的火焰妖紋鮮紅如血。
他閉上眼,再一次睜開,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友善地朝自己微笑,說著請多指教這樣的客套話,還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
不是的,那個人不是這樣的。
他很兇,不愛說話,戾氣很重。
對,他贏了這場比賽。
不止是這場比賽。
心髒終於開始了密集的疼痛,他盯著自己面前的這個“對手”,眼眶忽然就紅了。酸澀的情緒從眼角流入心口,除了他沒有任何人感受得到。
他望了一圈,看著那些歡呼著的人群,看見為自己加油的揚昇和蘇不豫,也看見了默默站在角落的父母。
已經足夠美好了。
你要知足。
視線最終回到自己的對手身上,看著他臉上的笑。
衛桓的心髒最終還是被什麼重物狠狠擊打,仿佛有人知道他不甘心,企圖讓他接受,可這顆心就是不願妥協,再一次又一次的鈍痛中,它仍舊真實地跳動著。
“比賽正式——”
站在競技場中心的衛桓忽然間開口。
“錯了。”
哪怕這顆飽受重挫的心髒此刻必須苟延殘喘地跳動,它也要告訴所有人。
這裡就是缺了一塊。
它是不完整的。
“都是假的。”
衛桓扯下腕間的考生條,手指一松,那張印有自己姓名和考生號的紙條迎風飛遠。
“你不是我的對手。”
他轉身的同時,看見了自己的父母。他們並肩站著,溫柔地看著自己。
“去比賽吧,比完我們就回家了。”父親笑著說,“你媽媽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到時候把揚昇啊不豫都叫來,我們一起吃。”
母親向他伸出雙手,展開一個懷抱,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傷感,“桓桓,你要走了嗎?”
衛桓紅著眼,咬住自己的後槽牙,他聽得見內心掙扎的聲音。
“你要離開媽媽了嗎?”
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從眼眶裡掉出來,衛桓伸手擦掉,一抬頭看見揚錚也走到了父親的身邊,他仍舊一副嚴師姿態,語氣鄭重,“現在放棄,就什麼都沒有了。”
對,我知道。
如果我現在離開,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的父母雙雙戰死,我的恩師為我粉身碎骨,我的朋友為了我獻祭,為我掙扎七年。
而我自己,也將背負著洗刷不淨的汙名死去。
天地間再也沒有九鳳。
“我真的,很想你們。”
衛桓抬起頭,流著淚,朝所有人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
“但這場夢該醒了。”
周遭的一切扭曲起來,所有色彩統統融化,最終化作一片沉不見底的黑暗。衛桓孤獨地下墜,不斷地下墜,從極度的溫暖跌入深淵,感受著刺骨的死一樣的靜默。
一切都結束了,他很清楚。
忽然間,以為早已失去一切感官的自己感到手腕一緊。恍惚中,他看見瑩瑩光芒,一點一點穿過黑暗的縫隙,那些金色的弧線滑過視野,流星般回到他的身邊,編織出一個繁復瑰麗的光網,將下墜的他牢牢接住。
衛桓站起來,站在這片光芒的中心。他低下頭,茫然地望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
下一刻,這雙手上出現兩柄狹長的光刀。
[感受我。]
手指攥緊,他的身體霎時間被生生灌入炙熱熔漿,強大的妖氣在血液中燃燒。滾燙的,沸騰的,光與熱的力量,完完全全注入這顆奄奄一息的心髒。
夢很美好。
但我不是懦夫。
手握雙刀的他抬起手臂,果斷決絕地劃破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刺穿自己的僥幸妄想。
我要的是真實的我。
睜開雙眼的瞬間,衛桓看見了被巨大彼岸花包裹住的自己,妖冶的花蕊如同紅線一般將他緊緊纏繞包圍,像一個無法逃離的蟬蛹。
下一刻,眼前封閉的彼岸花苞被金色的光芒刺穿,鮮紅的花瓣落幕般滑下去,他恍惚的視野變得明晰,眼前終於出現了手握金色雙刀的那個人。
衛桓看得見,那雙慌亂的琥珀色瞳孔在視線交錯的一刻變得錯愕。
他好像比自己還慌。
從夢境中掙扎出來的衛桓,臉上還淌著兩行血淚,他虛弱地朝雲永晝露出一個安心的笑。
“你來得……還不算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