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冷淡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來。
肖珩:“別整天老子老子的,想幹你算不算。”
肖珩打這通電話時剛套上衣服。
十分鍾前翟壯志給他打電話說他家老頭今天有空,昨天剛從國外飛回來,問要不要他幫忙約個專家號。
“我家這老頭油鹽不進,兄弟可是為你犧牲了一次尊嚴他才答應看看……”
“不過他說這事他沒法保證,要信得過他,就把人帶過來給他看看。”
肖珩推開音像店的門走進去,音像店裡有十幾排架子。
陸延正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找碟。
角落裡正好有個擺貨用的長梯子,他就跨坐在上頭,腳踩在一級階梯上,伸手去夠高處的時候,身形被拉得很長,尤其是那兩條腿。
肖珩沒在室內看到禁止抽煙的標志,低下頭點了根煙,隔著兩排架子,透過間隙看了他一會兒。
他其實不知道該不該跟陸延提這事。
怎麼說。
說有一個治療機會,但是成功的概率並不大?
肖珩發覺自己說不出口。
有時候給了人一點希望再毫不留情地收回去,遠比沒有希望還殘酷。
把已經結好血痂的傷口生生撕開攤在陽光下,然後再縫上,除了再經歷一次傷痛之外,並無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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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他不舍得。
舍不得讓他再哭一次。
陸延找了半天找到一張之前想買一直沒找到的專輯,他正要從梯子上下去,從面前的縫裡看到一小片衣角,雖然從這個角度看不到臉,但光憑這片衣角和那人渾身散漫的氣勢,不是他家那位肖少爺還能是誰。
陸延:“來了也不吱個聲,你玩捉迷藏呢。”
肖珩這才把煙掐了,走過去。
“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不是說了嗎,想……你。”
“我信你個鬼。”
肖珩沒說話,從他手上接過那張碟。
Thirteen Senses(超感樂隊)。
“這張專,高中那會兒我同桌常聽。”陸延說。
肖珩言語間那份難以置信表露得相當明顯:“你還有同桌?”
“……”陸延越過最後幾級梯子上,直接跨下來,“你這什麼語氣,我怎麼就不能有同桌了,我同桌還是我們班一學霸。”
肖珩:“聽你高中的那些事跡,我要是老師我就把你課桌扔教室走廊裡。”反正這人整個一叛逆少年。
陸延:“我們老師當初是有這麼個想法來著,但是看我成績還不錯,想試著挽救一下,就讓班長做我邊上。”
“班長男的女的。”
“女的,黑框眼鏡,外號老古董。”
陸延又說:“就是千算萬算沒想到老古董也是個樂迷,她自習課偷偷在袖子裡藏耳機,後來我翹課她還給我打掩護,讓我給她捎專輯。”
陸延和周遭格格不入的高中生活裡,和那位班長倒還有些共同語言。
肖珩說:“跟許燁挺像。”
是有點像。
老古董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高考前鼓起勇氣跟他翻牆翹課去酒吧看他們樂隊演出,那次他在舞臺上,看到那副黑框眼鏡下,顯出熱烈的光彩。
陸延回憶:“那回我吉他弦都差點彈斷了……”
吉他。
陸延不知道這話題怎麼就扯到吉他上頭。
“我去結賬……”
陸延話還沒說完,肖珩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如果……你的手有可能治好。”
肖珩這話說得異常緩慢:“但這個可能性,也許隻有百分之一。”
陸延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肖珩在說什麼。
半小時後,翟家大院。
翟壯志陪著翟爺爺下了兩盤棋,坐如針毡,這時才有人進來通報說有人上門拜訪。
翟壯志:“來了來了。”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肖家那位,”翟爺爺放下手裡的黑子,看一眼對面孫子走的棋,又順口罵,“你看看你這下的是什麼狗屎!”
翟壯志:“……”
陸延對這位翟爺爺第一反應是性格毒辣。
兩人跟翟爺爺打過招呼,翟爺爺上下打量陸延幾眼,最後目光落在他左手手腕上:“離得近些我看看。”
陸延把手腕伸過去。
被黑色紋身覆蓋的地方,仔細看還能看出一塊不如周圍平整的皮膚,微微凸起一道。
翟爺爺:“什麼時候的傷。”
陸延:“四年前。”
“說具體點,傷勢和手術情況,有沒有病歷。”
肖珩和翟壯志兩人離得遠,坐在另一側的圓桌旁,給他們騰出來空間。
陸延說:“有。”
病歷內容觸目驚心,手筋斷裂,神經受損。
翟爺爺把手搭上去:“孩子,你握緊我瞧瞧,用點力。”
陸延左手排除陰雨天會疼、有時候突然間脫力之外,恢復得其實還算可以,畢竟四年從來沒停過練琴。他握完,翟爺爺頗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平時沒少練。”
“剛開始根本使不上勁,後來好點,當時醫生說多鍛煉,恢復到不影響生活的狀態還是可以的。”
“就不影響生活這一點而言,你已經做到了,”翟爺爺又問,“你想恢復到什麼程度?”
陸延松開手:“能、彈吉他嗎。”
翟爺爺抬眼:“那可不容易。具體什麼情況還得去做個肌電圖檢查,看看做完手術後神經的恢復程度,不排除術後關節黏連的可能性。很困難。”
翟爺爺以為陸延聽了這話會失望。
半晌。
陸延卻說:“我不怕做困難的事。”
這下翟爺爺是真對面前這位年輕人刮目相看了。
肖珩聽不到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倒是翟壯志在邊上跟他說了一通,從最近酒吧裡的漂亮妹子扯到和翟父吵架:“我跟我爸最近也在吵,他想讓我繼承家業,但我一點也不想幹那個,你說我要是接手家業,我能幹些啥呢?”
肖珩:“從富二代變負二代,以一己之力把你爸從廈京市富豪榜上拉下馬。”
翟壯志:“……還是兄弟嗎,能好好說話嗎。”
翟壯志又說:“對了,你不是說大嫂可能不願意來,你這是說動他了?”
肖珩轉了轉手裡的茶杯:“他哪兒用得著我說。”
陸延聽完事情原委之後,想都沒想:“別說是百分之一,就算是零我也沒打算認命。”
他家延延從來都比他想象得還要勇敢。
他隻身一人,身後卻像有千軍萬馬。
他一往無前。
簡單的面診過後,陸延向老人家道謝,翟爺爺擺擺手:“擔不起擔不起,下次我安排時間,你再帶著檢查結果過來。”
“翟爺爺,可能得兩個月後,”肖珩說,“他這段時間有個比賽。”
這個點太陽正要落山,回七區的路上川流不息,車燈閃爍。
他們倆走到車站,剛好趕上下一趟公交。
“你怎麼知道兩個月?”陸延投完幣,往後排走。
“我又不瞎,”肖珩說,“你那手機屏幕也不關,就擱床頭。”
由於是首站,公交車上暫時還沒什麼人。
“我正準備跟你說這事,我過幾天要是進去了……”陸延說到這,覺得‘進去了’這個形容聽著有些奇怪,不知道的還以為進哪兒去,“你要實在太想你延哥,可以多看看老子掛在牆上的海報。”
錄制地點其實就在廈京市,跟下城區挨得不遠,跨了兩個區往返車程加起來不超過兩小時。
白天李振說與世隔絕的時候,陸延就開始思考這與世隔絕的兩個月該怎麼活。
他本來就是個沒什麼感情經歷的人,此刻隻覺得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難題——肖珩這一碰電腦要是沒人喊他都想不起來要吃飯的性子,等他倆月之後回來,沒準已經飛升成仙。
還有七區那棟破樓,他們已經跟拆除公司僵持好幾個月,保不準後面還有什麼意想不到的騷操作。這一去,回來可能連樓都沒了。
陸延胡思亂想漫無邊際想了一堆。
最後他想,兩個月見不到面……想他的時候怎麼辦。
這可太煎熬了。
陸延想到這,車正好駛進隧道。
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昏暗。
就在這時,他聽到肖珩說:“伸手。”
陸延在一片漆黑中不明所以地把手伸出去。
然後在車鳴聲裡,一個冰冰涼涼的鐵圈從他右手無名指指尖一點點套進去。
隧道很長,等那個冰涼的鐵圈觸到底,前方也迎來一片強烈的光,陸延就著那束光看清了自己手上被套上的是枚戒指,這枚戒指還很眼熟。
是他給藍姐當手模那天戴過的那個。
內圈像咒語一樣的字母此刻正貼在他指根上。
肖珩手上是另一枚戒指,兩個人的手靠在一起:“你不用想我。”
“因為我整個人都在你這,”肖珩並不擅長說情話,平時說話氣他的本事不小,但這把懶散的語調說情話時又有一種讓人無法招架的深情,“你隻要想,不管發生什麼事,珩哥在。”
陸延突然叫他:“珩哥。”
肖珩迎著明明滅滅的光看他。
陸延想說謝謝,謝謝你讓零變成了百分之一。
陸延最後隻說:“這段路後面還有隧道嗎……老子特想親你怎麼辦。”
第62章
前面當然沒有隧道。
途徑商業街, 車門打開, 車裡湧進一波人, 把後半截車廂擠得滿滿當當。
一點機會都不給。
陸延再不顧他人的看法,也做不出公然親熱的事來。
他隻能動動手指去碰肖珩的:“你從藍姐那兒買的?”
“算是吧。”
陸延以為時間點應該是近期,然而肖珩又說:“就你跑出去那次。”提到跑, 肖珩拖長了音,戲謔道,“你當時跑那麼快幹什麼。”
陸延並不想再回憶一遍人生的滑鐵盧:“這段掐了, 不想聊, 給老子閉嘴行嗎。”
肖珩:“耳朵紅得要命——”
“……”
當時陸延自己都沒收拾好心情。
把這種情緒太過小心翼翼地擺在心坎上,壓根不敢輕舉妄動。拿它束手無策。
半晌, 陸延說:“不跑我怕我忍不住,我要是當時抓著你手對你說我對你有感覺……”
肖珩說:“那我倆廝混的時間大概就會往前挪一點。”
這話跟“我也喜歡你”沒有區別。
那天拍完照後藍姐非要給錢, 肖珩拒絕幾次之後,兩人陷入僵持。藍姐性子直, 這錢要是給不出去晚上都睡不好覺。
最後肖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他鬼神使差向藍姐要了那對戒指。
藍姐把那兩枚戒指拿起來:“那也行,你和陸延什麼時候有空, 我再請你倆一塊兒吃個飯……看你還挺喜歡這戒指的?要送給心上人啊?不過這圈口數不一定合適……”
兩枚鐵圈躺在肖珩手心裡, 好像還沾著剛才陸延手上的溫度,肖珩打斷說:“合適。”
合適得不能再合適。
肖珩心說,就是戴戒指的那個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