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珩鍵盤徹底敲不下去了:“…………”
他哭笑不得地彈彈煙。
這人怎麼直個播都跟正常人不太一樣,給直播平臺交廣告費了嗎?
陸延給自己樂隊打完廣告,心說直播這行業他怎麼沒早點邁進去,多好的一個免費廣告平臺。
由於還不太會操作直播軟件上的功能,直接咳一聲開始清唱。
陸延清唱跟之前在天臺上抱著吉他給肖珩唱歌那會兒不同。
除開其他伴奏的聲音,隻剩下他自己,他自己那把嗓音就是一把上好的樂器,搖滾歌手那種力量感和穿透力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當地平線傾斜 不斷下跌
連風都在我耳邊要挾
……
放肆宣泄”
肖珩低下頭,手指觸在鍵盤按鍵,聽得忘了下一行代碼要怎麼寫。
他全憑意識摁下一串字。
等陸延唱到最後一個字,他掀起眼皮,抬眼往屏幕上看,發現自己敲出來的是五個字母:luyan。
“謝謝大家送的禮物。”
原先對V什麼樂隊表示不屑一顧的觀眾不約而同陷入沉默,反而刷起禮物,陸延感謝完,繼續打廣告:“剛才這首歌出自這個樂隊出道兩年後發行的新編專輯,說起這個樂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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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延說到這,底下飄過去一行字。
有觀眾發:後面那把電吉他不錯啊,好琴。
陸延直播的鏡頭正好對著那堵掛著琴的牆壁。
琴露出一半,大G的標志露在外面。
觀眾又發:唱得那麼好聽,彈一個唄?
這位觀眾發完,其他人也跟著開始刷:啊!彈唱!好主意!
陸延從上公交車開始調整的情緒在看到這些刷屏的時候又落了下去,他腦海裡一句“老七”和一句夾雜著酒瓶劈裂聲的“你不是挺橫嗎”左右耳不斷交替在一起,最後這兩句碰撞、撞成一片嗡嗡聲。
換成平時,彈一個就彈一個,沒多大事。
但他今天是真沒心情。
這幫觀眾情緒來得快,幾句話一帶動就開始刷屏。
有剛才刷禮物的不滿意,把自己當大爺,開始刷一些不太和諧的話:都**給你刷禮物了,幹什麼啊**,就不能彈一個嗎。
陸延所有控場能力在涉及到“彈唱”的那一刻分崩離析,他明明可以說‘今天不彈,時間也挺晚的了,隔音不好怕吵到人,改天吧’這種場面話圓過去。
但他沒有說。
他胡亂說了幾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就在直播間一片混亂當中,鏡頭裡由遠及近出現另一個男人,由於高度原因並沒有錄到男人的臉,隻能看到他一隻手裡夾著根煙,手指指節曲起,等走進了,那隻手越過主播,近距離出現在所有觀眾眼前。
然後是和那根煙一樣囂張懶散的聲音,那個聲音說:——“不能。”
那聲音又嘲弄一聲:“逼你刷了嗎。”
“刷了幾毛錢?”
肖珩說話沒帶任何髒字,但氣勢擺在那裡。
刷禮物的那位大爺感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大爺。
肖珩說完,又問陸延:“還播嗎。”
陸延搖搖頭說:“下吧。”
肖珩用夾著煙的那隻手去點關閉直播。
手機屏幕回到直播大廳頁面。
氣氛一時陷入寂靜。
肖珩手裡那根煙的煙霧順著往上飄,一直飄到他鼻尖,陸延煙癮也泛上來。
肖珩會意,他站在陸延面前看著他說:“沒了,這是最後一根。”
陸延去摸自己口袋,也是空的,隻摸到一個打火機。
他煙癮其實不重,之前為了保護嗓子萌生過戒煙的想法,雖然他這嗓子在以前玩吉他那會兒怎麼抽煙都沒什麼事。
隻是樂隊解散之後事情實在太多。
——四年前從醫生嘴裡聽到他可能彈不了吉他之後,接踵而至的整整大半年的空白是他人生的最低谷。四年後,以主唱的身份繼續組樂隊,樂隊瀕臨解散又是另一個低谷。
陸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可能隻是需要一口煙。
他一隻手搭在肖珩手腕上,將他的手往自己這邊拉,他指腹摸到肖珩突起的那塊腕骨,然後陸延身體前傾,靠過去,就著的他的手輕吸一口。
那根煙上濾嘴微湿。
是剛才肖珩被咬在嘴裡的地方。
等陸延把那口煙吐出去,才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麼事,他松開手,心想該說點什麼,說點什麼。千言萬語最後化成一句:“我……我弟弟以前是個很牛逼的吉他手。”
第34章
肖珩手裡那根煙明明還剩大半截, 卻無端地覺得夾著煙的指腹隱隱發燙。
陸延忽然抓住他的手湊上來抽煙的那一刻, 他能清楚地看到陸延高挺的鼻梁, 低垂的眼,以及睫毛煽動時、覆在眼底投成的那片陰影。
陸延說完,喉結動了一下。
然後又說:“不光牛逼, 還特別帥。”
陸延這話說得很明顯,簡直就是“我有個朋友”的第二種版本。
陸延:“我弟弟,舞臺王者, 吉他天才——”
這人沒完了還。
肖珩打斷道:“吹到這就行了。”
陸延話題止住, 他沉默一會兒,舌尖還殘留剛才那股煙味。
有點幹。
他不自覺地用舌尖去舔下嘴唇, 在這種窒息的幹燥裡,他開口說:“你知道霽州嗎。”
肖珩剛才看過他身份證。
霽州。
他不知道, 但很明顯,那個拍身份證都能染發戴耳環的地方應該好不到哪兒去。
“你剛來那會兒是不是感覺下城區挺破的?”陸延目光放遠, 盯著面前那堵空白的牆說,“可對我來說——下城區真他媽是個好地方。”
陸延閉上眼,眼前仍然能浮現出霽州混亂又蕭條的街道, 走兩步就是一個汙水坑。
爺爺去世後, 他被接到遠房親戚家——沒人願意白養一個孩子,那位和善的老人也明白,所以老人臨終前把辛苦攢了大半輩子的那點積蓄包在一塊洗到發黃的白布裡,顫巍巍地交到親戚手上。
葬禮剛過,陸延被一位陌生女人領著坐上開往霽州的火車。
霽州的天沒幾天是晴的, 毫無秩序可言,滿大街都是地痞流氓,瘋起來不要命,出了事誰也不敢管。
誰誰誰走在路上被人捅了幾刀這種壓根算不上什麼新聞。
剛上初中,他開始逃課,打架。他也不願意呆在那個所謂的“親戚”家裡。
環境是很可怕的一種東西。
——在那種地方,你不動手,就隻有被別人打的份。
這種感覺就像有無數雙手抓著他,抓著他往下拽。
“所以我……我弟弟在道上混了一段時間,”陸延說,“不良少年你知道吧,就那種。”
陸延又強調:“那會兒他打架還挺厲害的。”
肖珩看他一眼,沒說話。
見他不相信,陸延繼續強調:“是真的厲害。橫空出世,打出一片天。”
要把陸延嘴裡那個靠拳頭打出一片天的不良少年,和被打飛兩米遠的慫狗聯系在一起著實有些困難。
“知道了,”肖珩說,“厲害。”
陸延那時候確實厲害,混了一段時間,學校裡沒人再敢招惹他。
但那種狀態並不好受,壓抑、迷茫……種種情緒不斷掙扎碰撞。
終於有一天,掙破了一道口。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深夜。
他從親戚家出來,在街上亂晃,剛打完架,身上掛了彩。
他坐在路邊的臺階上。
一群不良少年騎著摩託車從他邊上載著歌開過去,鼓點、吉他、貝斯,男人的歌聲——整首歌像被摩託車掀起的那陣風一樣席卷而來,帶著從絕望中掙扎出來的希望:
“被突然下起的雨淋湿的你
再度停下了腳步
依然相信著
你會比誰都高比誰都更接近天空
……”
劣質的車載音響還夾雜著雪花聲底噪,但即使再劣質的音響也遮蓋不住那份磅礴的力量感。
那是陸延第一次知道“搖滾樂隊”。
由於條件有限,他攢錢買的第一把吉他是把最低級的燒火棍,沒有人教,隻能自己一個音一個音去試。
從這把燒火棍開始,一玩就是七年。
中途跑去組樂隊後有了收入,陸延徹底從親戚家脫離出來,平時住學校,放假就住酒吧雜貨間。
那會兒他每天想的都是:我要離開這個地方。
想脫離,想跟這裡的一切說再見。想衝出去。
高考前,他提前攢下C大的學費和一張去廈京市的單程票。
——然而以前走過的那段“錯路”卻不肯放過他。
一次演出結束後,樂隊隊長走過來說:“老七,最近有人一直在酒吧裡打聽你,叫什麼龍哥,你認不認識?”
陸延把吉他裝回琴包裡,一時沒想起來那個“龍哥”是誰。
隊長拍拍他的肩,走之前提醒他:“小心點。”
地痞流氓間的矛盾,有時候不需要理由,四個字看你不爽就是最好的理由。
龍哥是上職高之後才混出‘龍哥’這個名號,以前叫“小龍”,被陸延摁在學校水池子裡揍過。
那天龍哥和一群混混朋友去酒吧,在酒精和燈光的刺激下,眯著眼睛發現臺上那位引得全場尖叫的吉他手是位“老熟人”,他把酒杯砸在桌上,啐了聲說:“媽的,這小子現在這麼風光?”
陸延原本沒把這個小龍放在眼裡。
“——老七,老四被人打了!”
“怎麼回事?”
“我昨天晚上回家路上,從天而降一個麻袋,操,給我一頓揍……”
緊接著又是另一個聲音。
“你要不想你樂隊那幫人再出什麼事,晚上八點來包間,”那聲音說著笑了一聲,“我也不為難你,你隻要把我開的酒都喝完,這事咱就一筆勾銷。”
……
陸延回想到這裡,沒再說下去,停頓幾秒緩了會兒。
他呼出一口氣,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但我弟這個人,不僅吉他彈得牛逼,歌唱得也不錯,他很快重整旗鼓,帶領新樂隊走向輝煌……”
陸延說著,發現肖珩原本夾在手裡的那根煙又被他叼在嘴裡,男人咬著煙,低頭看他,眼眸深沉,嘴裡冒出兩個字,打斷了他:“名字。”
“什麼?”
“龍什麼玩意的,”肖珩又眯著眼把煙拿下來,說,“叫什麼。”
可能是聽肖珩喊他兒子喊多了,陸延覺得肖珩現在這個樣子,真跟養了個兒子,兒子還在學校被人欺負一模一樣。
哪個畜生動你。
你跟爸爸說。
陸延說:“那個龍什麼玩意兒的,搞走私,早被抓進去了。”
肖珩沒再說話。
沉默一會兒,他才用那根煙指指陸延的手腕:“什麼時候紋的?”
陸延去看自己手腕,手腕上是七個角的黑色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