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哥那張兇神惡煞的臉出現在電視屏幕中間。
偉哥昨天晚上的表現實在英勇,警方趕到現場之後又有記者連夜過來採訪,電視臺更是邀請他上新聞節目給大家講一講事情經過。
這事讓演員張小輝十分介懷。
他在娛樂圈邊緣打拼那麼多年都沒能擁有的上鏡機會就這樣被圈外人偉哥收入囊中。
陸延一大早就在電視機前蹲守, 總算蹲到今日新聞開播。
偉哥似乎是有點害羞,不好意思面對鏡頭,面目十分僵硬,這讓他看起來更加令人發憷。跟邊上那張逃犯王某的照片比起來,偉哥反而更像那個犯了法的不法分子。
電視上。
主持人:“請問你是如何找到王某行蹤的?”
偉哥:“永不放棄,掘地三尺。”
主持人:“聽說你們一共有四名成員參與了此次活動。”
偉哥:“是的。”
主持人:“是什麼讓你們願意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不顧自身安全與王某搏鬥?”
是十萬。
陸延想。
然而偉哥是懷揣夢想的男人,他滿懷壯志地說:“為了維護社會的和平。”
陸延正打算跟肖珩吐槽,聽見肖珩問他:“藥箱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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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延不明所以,他指指櫃子:“上面。”
“怎麼?你哪兒有病?”陸延又問。
肖珩把藥箱拿下來,語調懶散:“本來吉他彈得就爛。”
陸延:“……”
“手還要不要了。”
“……”
肖珩又說:“你站在那兒消毒水能自動給你消毒?”
陸延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他低頭去看自己掌心:“啊,忘了。”
是真忘了。
昨天回來已經很晚,洗澡時也沒注意,傷口被水泡過之後看著是有點嚇人。
肖珩:“滾過來。”
陸延舉著手機往後退兩步,退到沙發邊上,手機屏幕裡錄著偉哥那張臉。
“你今天不上班?”陸延把一隻手伸過去。
“你爹請假。”肖珩說。
“……”陸延一陣無語,“你這爹還當上癮了?”
“還行吧。”
回應他的是陸延豎起的中指。
陸延以為這人上藥技術肯定不咋樣,手上沒輕沒重的,他都已經做好冷不丁哪裡被戳一下然後疼得一哆嗦的覺悟。
等碘伏上完,除了藥水碰到傷口的輕微的刺痛感以外,並沒有突然被戳得哆嗦。
電視畫面切到一段廣告上。
陸延把手機放下,回過頭正好看到肖珩塗藥的模樣。
……實在算不上認真。
看著覺得他應該挺煩的,跟他之前泡奶粉的時候一個樣:老子不想幹。
然而男人低著頭,指腹抵在他手腕上,溫熱又幹燥。
溫度透過皮膚往裡鑽。
廣告結束,今日新聞的音效響起。
主持人又問了幾個問題。
採訪最後,話題才點到陸延關心的賞金上。
主持人:“關於十萬元賞金——”
在主持人說出這句話的短短幾秒間,陸延已經進行了一系列腦內活動,他屈指敲敲肖珩手背,開始商量怎麼分錢:“這十萬,我們拿兩成就行。”
畢竟全隊最高輸出是偉哥。
他們頂多就算個輔助。
肖珩還在給他塗藥:“別他媽亂動。”
陸延在腦內分完錢,開始暢想這筆錢到手應該怎麼花:“等我拿到錢,先換一個合成器……”
電視屏幕上。
沒等女主持人把賞金的事說完,偉哥就猛地站起來,他打斷了女主持人的話,也打斷了陸延的暢想:“我不要錢!”
偉哥對著鏡頭撓撓頭又說:“實在是受之有愧,我也沒有做什麼,這十萬應該留給更需要的人!我願意把這十萬捐獻給貧困人民!”
陸延:“……”
肖珩:“……”
偉哥還在繼續他豪情萬丈的發言:“作為一名社會公民,我隻是盡我應盡的義務!我抓逃犯不是為了賞金,都是為了正義!”
豪情萬丈完,他對著全廈京市觀眾的面,又開始充滿惆悵地回憶那個十八歲落榜的夏天:“其實我心裡一直有個夢。”
電視機前的貧困人民陸延心態崩了。
靠網吧老板提前預支工資勉強維持生活的某位落魄少爺收拾藥箱的手也頓住。
陸延:“他說的這是什麼話。”
肖珩:“這是人話?”
陸延:“還是人嗎。”
“……”陸延艱難地把目光從電視上移開,最後發出一聲來自靈魂深處的質問,“我們還不夠貧困?”
主持人顯然沒想到這位抓獲逃犯的熱心群眾背後還有這種故事,臺本上給的稱呼隻是‘市井英雄’這四個字。
出於敬意,主持人脫離臺本,忍不住問出一句:“這位先生,您怎麼稱呼?”
電視鏡頭由遠拉近。
新聞直播間裡的燈光聚焦到偉哥頭頂上,將偉哥剛硬的腦門照得光滑蹭亮。
但更亮的,是偉哥眼底灼灼生輝的那抹亮光。
偉哥對著鏡頭,在這個人生的高光時刻,手腳都不知道要怎麼放,半晌,他緊張又鄭重地對著鏡頭說:“我姓周,我叫周明偉。”
這其實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畫面。
陸延卻一下子愣在那裡。
他沒有再去想那十萬塊,以及和他擦肩而過的電子效果器,那一剎那,不知道為什麼腦海裡什麼都不剩了,除了偉哥那句“我叫周明偉”。
電視上,主持人說著“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感謝這位周先生”。
然後新聞節目進入尾聲,一段熟悉的、播了十多年沒變過的片尾曲響起,節目結束。
“我,”陸延抓抓頭發,不知道怎麼說,“我還是頭一回知道偉哥叫什麼。”
陸延又說:“偉哥在這樓裡住好多年了,大家平時都喊他偉哥,反正直接喊偉哥就行。”偉哥喊多了,也沒人在意他姓張還是姓王。
——我叫周明偉。
這種感覺,他說不清楚。
陸延把錄像保存下來,起身關電視,唯一能弄清楚的就是他決定留偉哥一條狗命:“算了,晚上叫他請吃飯,不把他那點老底吃光,我陸延兩個字倒過來念……你晚上有空嗎?”
肖珩踩著拖鞋往外走,把早上陸延給他帶的那份早飯拎手裡,倒也沒拒絕:“再說吧,你等會兒去店裡?”
陸延一會兒收拾收拾確實還得去甜品店上班。
他昨天剛學會打奶油,不光打奶油,還得背各種配料表和烤箱溫度、時間。做個甜點比切糕復雜多了,不過他們這片區域客流量少,每天能接到一個大單已經算不錯,有的是時間讓他慢慢學。
老板人也不錯。
陸延對這份新工作還算滿意。
“你還真是什麼都幹。”肖珩倚著門說。
“打工天王的名號不是白叫,”陸延邊收拾邊說,“不服不行。”
肖珩一聲嗤笑。
提到甜品店,陸延把手上的東西暫時放下,又說:“我們店最近推了個新品。”
肖珩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陸延:“口感絲滑,甜而不膩。”
肖珩:“說重點。”
好。重點。
重點就是。
“就是賣不出去,”陸延看著他說,“我這個月業績不達標得扣錢,你來一份?”
陸延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增加業績的機會:“19.9兩個,給你送貨上門。”
肖珩轉身就走。
新品沒推銷出去,陸延懷著遺憾的心情去店裡開門。
甜品店離黑網吧不遠,就在隔壁那條街上,天剛亮,路上看著有些蕭瑟。陸延蹲下身,用老板之前給他的鑰匙擰開鎖,把那扇藍色的鐵皮防盜門拉上去。
他順手把“休業中”的牌子翻個面,迎著推門時晃動風鈴聲,牌子上的字變成了“營業中”。
做完這些,他開燈的時候發現店裡的吊燈壞了。
老板娘到的時候,遠遠地看到她昏暗的店裡頭沒開燈,陸延正坐在梯子上,一條腿半曲,踩著下面那級臺階。
“燈壞了,我換個燈泡。”陸延側頭看門口。
老板娘在邊上看得憂心忡忡:“小陸啊,你,你小心點啊。”
老板娘怕他看不清,打開手機給陸延照明。
手機屏幕正好對著他,屏幕上是個男孩的背影,男孩面前是畫板,手裡拿著顏料盤,在畫向日葵。
陸延看了一眼,順口問:“那是您兒子?”
“哎,”提到兒子,老板娘語氣變得更加柔和,她笑笑說,“我兒子,今年大學剛畢業,算起來比你還大點。”
“藝術生?”
“是啊,”老板娘語氣略有些埋怨,“非要學,就喜歡畫畫。”
“畫畫也行,我們勸他選師範,出來當個老師多輕松你說是不是,非要當什麼原畫師,我看網上說這行很累人的。”
“最後還是擰不過他呀,喜歡麼就讓他去了。”
老板娘話語間驕傲明顯多過埋怨,不然也不會把孩子畫畫的照片設置成屏保,等陸延換完燈泡,她又給陸延展示了自己兒子的畢業作品,還有平時發在微博上的畫:“你看這張,還有這張……”
陸延看著老板娘眼裡幾乎都要溢出來的柔情,不由地想到‘父母’這個詞。
修完燈泡,他把梯子搬回去,坐在雜貨間點了根煙。
其實他對父母的印象很少。
他從小跟著爺爺長大,那個慈祥的老人會摸著他的頭坐在門前告訴他:你爸媽他們都是個很好的人,他們很愛你……要是他們還在……你看你的名字,代表著你是他們的生命的延續。
盡管後來,沒有人再會同他說這些話。
但父母這個詞,在他心裡也還仍有溫度。
那種溫度可能來自於老人那雙粗糙的雙手,絮叨的話語,也可能是那天照在他身上的太陽實在太熱。
不可否認地,這兩個人並不存在於他記憶裡的人會在某個深夜,通過一種虛空,帶給他一點繼續前行的力量。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會冒出來大少爺那張臉。
……父母對肖珩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陸延忽然想。
“小陸啊,來客人了——你招呼一下。”老板娘在外面喊。
陸延把煙掐了,沒再往下想:“知道了,馬上來。”
來的是幾位附近的女高中生。
青春洋溢的年紀,耳朵上是偷偷打的耳洞,頭發染成被學校抓到也能狡辯說本來就長這樣的慄色,其中一名女生指指櫥窗問:“這個是什麼口味啊?”
“巧克力,裡面是奶酪。”
女生本來聽到聲音就耳朵一紅,轉頭看到人之後臉都紅了。
這天,陸延賣出了他入職以來最高銷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