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太太輕輕“哦”了一聲,錢樺是楚識琛的好朋友,國內國外總是在一起胡鬧,她勸過、訓過,都分不開兩個敗家子,叫她數不清操過多少心。
淺嘗了一口咖啡,微酸,楚太太說:“錢樺是老板,一定帶你來這裡吃過飯吧。”
沈若臻來過兩三次,對每一次都記得很清楚,他道:“第一次來是試營業,遇見遊艇公司的老板找錢樺大鬧,因為我知道楚識琛沒有獲救,所以起了疑心,決定調查派對事故。”
楚太太聽見“楚識琛”的名字,神色傷感,她沒關心調查的始末,卻問不相幹的細枝末節:“錢樺給你準備了什麼好吃的?”
那一餐很豐盛,沈若臻說:“是烤牛肉,特別大一盤。”
楚太太意料之中:“小琛愛吃牛肉。”
沈若臻十指交握壓在膝上,他侵佔的不止是楚識琛的親情,還有友情,錢樺一直當他是好朋友,隻是失憶了。
楚太太還沒說完:“可你不喜歡吃牛羊肉,味道重一點的東西你都不會碰,烤的炸的也不喜歡。每周四天吃素,不管什麼季節一定要喝熱咖啡。”
沈若臻忡然:“是。”
“衣服不要花哨的,寬大的,要合身的。”楚太太說,“你給唐姨的尺寸那麼詳細,一瞧就是穿慣了西裝。”
衣食都是唐姨和秀姐操辦,沈若臻道:“原來你都發現了。”
楚太太說:“個子高了三釐米,怎麼會是謊報呢。我抬頭看你就能感覺得到,而且你挺拔,小琛總是站不直。”
沈若臻覺得被抽絲剝繭地看穿了,他自嘲道:“自以為周全,其實我露了太多破綻。”
楚太太說:“母親的眼睛離不開孩子,我怎麼會注意不到。”
沈若臻問:“那你沒懷疑過我嗎?”
楚太太如同沈若臻坦白的那天,無力地說:“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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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微小的差異都瞞不住一位母親,何況“楚識琛”脫胎換骨,小到衣食習慣、行走坐臥,大到學識談吐、性格能力,沈若臻和“楚識琛”都太不同了。
楚太太把一切差別歸咎於那場爆炸事故,歸因於“楚識琛”失憶。
她企圖讓所有不尋常變得合理化,她反復告訴自己,這就是“楚識琛”,就是她的孩子。
早該到來的懷疑延遲至今,除了沈若臻的隱瞞,更缺不了她的自欺欺人。
楚太太往窗外看了一眼,說:“這兩天和明章在一起嗎?”
沈若臻道:“嗯,就在旁邊一棟公寓。”
楚太太秀氣的眉頭舒展開,像是擔憂他過得不好,聞言稍稍放心。
從坐下來開始,楚太太無一句責備,也不提之後的處置,安靜的間隙,沈若臻甚至有種什麼都沒發生,隻是母子一起飲杯咖啡的錯覺。
可是怎麼可能,沈若臻唯恐會錯意,主動說:“你怪罪我吧。”
楚太太道:“我在家整理你的東西,香爐,紙筆,滿櫃的衣服,你既然搬走了,怎麼不收拾行李呢。”
沈若臻慚愧地說:“在家裡添置的東西,都是給‘楚識琛’的,我已經不是了。”
“那我要把東西扔了嗎?”楚太太說,“我舍不得,買的時候精挑細選,很開心的。你出差時給我們買禮物,是不是也一樣?”
熱咖啡放冷了,沈若臻喉嚨酸苦,一口都沒喝。
楚太太不知道怎麼處理沈若臻的衣物,關上門,暫且不管了,她叫司機載她出門透透氣,沿著江岸大道經過亦思的大樓。
“我去了銷售部,運營總裁的辦公室鎖著,你沒上班。”楚太太說,“也對,你把證件和鑰匙都留下了,應該不會去公司了。”
她刷開門,在沈若臻的辦公室站了一會兒,望著空蕩無人的桌椅。
部門裡的職員很忙碌,時不時提到“楚先生”交代過什麼,“楚先生”安排過什麼。
楚太太那一刻忽然想,一個人的事業成就都記在另一個人的名字上,會是什麼感受?
離開亦思大樓,楚太太吩咐司機去亞曦灣,她走在海灘上回想這一年多——
“你提出進公司上班,我以為頂多堅持一禮拜,沒想到被開除一次都不放棄。”
“你跟李藏秋鬥法,唱白臉阻止小繪和李桁的婚事,讓我覺得這個家又有了頂梁柱。”
“為了亦思,你去哈爾濱請老周回來,居然跳河求他原諒,可明明不是你犯的錯。”
“我跟你說話,嘮叨,你從來沒有不耐煩。我不需要懇求,你會主動體貼我,尊重我,跟我說隻要想做,什麼時候都不晚。”
“小繪在家哭個不停,把電腦摔了,這一年她對你這個兄長的感情,比過去二十年都要多。”
從頭至尾回顧一遭,楚太太不得不承認,項明章那天說得對,沈若臻為楚家排憂解難,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亦思。
一個假的楚識琛,把真正的楚識琛未曾做過的都做了,把兒子和兄長的本分都做了。
可是沈若臻做了這麼多,不要股份,不碰家產,坦白的時候僅認罪責,隻字不提辛勞,離開的時候連一件衣衫都不肯帶走。
楚家為沈若臻提供蔭庇,沈若臻為楚家付出心血,其中的得益誰多誰少,楚太太算不清楚。
就當功過相抵,那她該怎樣去責備?
這份母子親情她珍惜不已,所以一年多來,她把疑慮或隱憂壓在心底,就像沉浸於一場不願醒的美夢。
當雷律師告訴她“沈若臻”這個陌生的名字,她並不震驚,隻覺一陣恍然,甚至仍抱有一絲幻想,問對方有沒有恢復一點記憶。
那一天真相揭開,她終於為她的孩子崩潰痛哭。
但她恨的、怨的是她自己,“楚識琛”死不見屍,她作為母親卻逃避一切,幸福地開始了新生活。
楚太太吸了吸鼻子,說:“其實我明白,派對是小琛要辦的,他無辜喪命隻怪兇手,不是明章的錯,更與你無關。”
沈若臻內疚道:“可我偷了他的身份,一樣有罪。”
楚太太問:“你記不記得除夕夜,我們在花園裡看煙花?”
沈若臻記得,楚太太曾說楚喆在世的時候,每年春節都給她放煙花,楚喆走了,她就看別人放的,反正一樣漂亮。
他當時很佩服楚太太的豁達心性:“你說事情好壞,在於自己怎麼想,日子也在於自己選擇怎麼過。”
“我在亞曦灣望著吞沒小琛的大海,我就想……”楚太太說,“假如沒有把你救上來,那一晚我會是什麼樣子,這一年多我又會怎麼度過?”
沈若臻交握的十指絞在一起,擠壓得泛白:“那你後悔救我嗎?”
楚太太看著他,看著這張和“楚識琛”一模一樣的臉,她想再豁達一次,給彼此一個機會。
“也許救了你,”她回答,“是老天給我的安慰。”
沈若臻愣住,眼眶霎那紅了。
楚太太已經掉下淚珠,滑在腮邊,她從皮包裡拿出那一張自述書,紙頁磨掉一角,她反復看得可以默背下來。
“這樣漂亮的字,小琛寫不出來的。”
沈若臻不敢忘卻見面的初衷,如自述書中允諾的,他道:“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楚太太抬掌託在腮邊,捂住了淚滴,說:“可我不怪你,要怎麼罰?”
沈若臻鼻酸得厲害,那日埋首項明章的領口,沒大方地落淚,此時他來不及擦拭,早已淚盈於睫。
“你騙我有錯。”楚太太道,“但上次在美津樓我答應過,如果你犯了錯,我會原諒你。”
——哪個當媽的會不原諒自己的孩子?
前提是母子。
如果楚太太肯原諒他,那是否說明……沈若臻松開雙手,微顫著抓住了膝頭。
他緊張得無以復加,生怕在自作多情,半晌,忍耐多日再度叫出了口:“媽……”
楚太太這次應道:“我該怎麼叫你,若臻?”
第126章
沈若臻在來的路上料到見面會失態,他做好了愧痛懺悔的準備,不敢幻想楚太太竟然會原諒他,依然視他為子。
起身繞過桌沿,他在楚太太的椅邊屈膝半蹲,說:“叫什麼都可以。”
楚太太問:“你媽媽叫你什麼?”
沈若臻微微哽咽:“就叫若臻,或者……清商。”
“清商,是小名嗎?”楚太太伸手擦在沈若臻的臉頰,“這麼雅致,家裡一定是書香門第,才能教養出你來。”
沈若臻迫切地想告訴楚太太,他並非來歷不明,他能夠依賴和信任,卻怕事實太離奇,一波剛平又推起一波。
他承諾道:“我的身世以後慢慢講給你,可以嗎?”
楚太太捉住他的肩膀,扶著他一起起身,點了點頭。
餐廳裡沒有別的客人,沈若臻和楚太太都哭了,實在惹人注目,經理躊躇地送來一沓厚厚的紙巾,沈若臻接過為楚太太擦眼淚,又叫了一聲“媽”。
楚太太三天沒聽到這句稱呼,卻覺得過了很久很久。
情緒稍微平復,沈若臻攬著楚太太從餐廳離開,走之前他給錢樺留了一張字條。
轎車泊在街邊,衣裳物件都在家裡,楚太太說:“你的房間什麼都沒變,還是你的家,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沈若臻深切體會到“失而復得”的滋味,但他沒有立即答應,回道:“媽,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你跟我去公寓坐坐吧。”
楚太太說:“好,那你跟明章講一聲。”
母子倆沒上車,順著人行道慢慢走,沈若臻打給項明章,電話講完剛好走到波曼嘉的樓下。
楚太太幾十年沒住過高層公寓,到了四十樓,她害怕挨得窗子太近會恐高,結果一開門,先被趴在地上的大白貓嚇了一跳。
沈若臻抱起靈團兒,帶楚太太參觀,臥室,書房,陽臺,他和項明章一起住了三天,已經留下小家庭的痕跡。
客廳的茶幾上鋪散著一些資料,紅筆劃過重點,楚太太坐在沙發上被吸引了目光,晃見“戶籍戶口”等字樣。
她還沒細看,沈若臻拿了一包票據過來,說:“媽,今後這些都移交給你。”
楚太太接住:“是什麼?”
沈若臻道:“是我為楚先生買的一塊墓地。”
楚太太怔住,打開包夾,裡面是沈若臻以“楚識琛”的身份置辦的墓地,包括手續文件、費用收據,還有墓園管理處的聯系卡。
她來回翻著:“你什麼時候做的這些?”
不知不覺有一年了,沈若臻道:“第一次遇見錢樺,他給我講了很多楚先生的事情,後來我就置辦了這塊無名墓。”
“楚識琛”死得枉然,無人知曉,沈若臻竟是唯一探尋真相的人,他繼續說:“察覺遊艇事故有疑點,我在他墓前親口說過,會給他一個交代。”
楚太太道:“所以你一直偷偷調查,不惜以身犯險?”
雖然走了一趟鬼門關,但沈若臻不後悔:“綁架案後真相大白,我和明章一起去了墓園。”
楚太太捏著紛亂的紙張,說:“我要帶小繪去看他。”
沈若臻道:“墓碑上終於可以貼上他的照片,刻上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