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紛飛,母親不敢問何年是歸期,他不敢許諾何地共團圓。
當時一別已成永別,楚識琛忽覺四肢無力,他聽著楚太太的絮叨,扶住欄杆走完了剩下一截樓梯。
臥房的衣帽間有一隻行李箱,楚識琛打算拿給楚太太用。
箱子裡裝著洗漱包和常用藥,每次出差就不必單獨收拾,楚識琛拿出來放進衣櫃,一抬頭,瞥見頂層一格的書法卷軸。
楚識琛將《破陣子》取下,卷軸外裹著幾層牛皮紙防潮,他用力撕破,解了扎帶,握著天杆展開整幅字。
“……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知曉真相後再讀,楚識琛仿佛目睹項明章憤然揮筆的情形,誦念出口,肺腑生寒,猶如灌進了馬場的刺骨西風。
他舉著這幅字,手酸了,仍探究般盯著,橫豎撇捺串聯起紛揚的思緒。
從對遊艇事故起疑,然後展開調查,到被跟蹤,決定主動逼真兇現身。前因後果和方式動機,楚識琛思索過千百回不止。
他自認還算缜密,可是總覺得邏輯上不夠平順,千絲萬縷間藏著小疙瘩,好像某個環節遺漏了什麼。
手機響,楚識琛回過神,將卷軸潦草地卷起來。
項明章發來消息,問:睡了嗎?
楚識琛回復:還沒有。
項明章:早點休息,明天約了許遼。
楚識琛:好,晚安。
第二天上午,項明章開車接楚識琛去雲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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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大門掛著“暫停營業”的牌子,服務員放假了,偌大風擋空間倍顯冷清。依舊是那張卡座,許遼預備了酒水等他們。
項明章把襯衫袖子挽到手肘,充當調酒師,給楚識琛調了一杯低度雞尾酒,給許遼調了一杯烈的,他要開車,隻倒了半杯檸檬水。
他夾著冰塊問:“人手夠不夠?”
“足夠了。”許遼回答,“當天在場地周圍有一部分安保,是明面上的,還有一些安排在嘉賓裡面。”
楚識琛道:“虛谷苑有三個出口,計劃是東門鎖閉,所有車輛從正門進入,西門出去,期間統一停在一號車庫。”
許遼說:“我們已經詢問了嘉賓當天要用的車,把車牌和司機信息登記下來,到時候有陌生車輛能立刻發現,也方便排查。”
“為了保險起見,”許遼繼續說,“虛谷苑裡好幾個區,展館很多,派對場地在開始前會調整一次。”
楚識琛明白了,說:“因為遊艇爆炸是在場地上動了手腳,以防對方故技重施,我們臨時再通知大家換地方。”
項明章考慮道:“但是遊艇比較特殊,地方小,而且在海上,逃生難度高。”
陸地上就不同了,車輛充足,道路熟悉,虛谷苑的場館面積大又空曠,不容易埋雷,發生事故也便於疏散。
換言之,比起場地,針對當事人動手或許更簡單。
楚識琛說:“對方會不會在設計展就動手?”
“應該不會。”許遼分析,“設計展人太多,有學校裡的、社會上的,牽涉面越廣,出事調查得越詳細。”
項明章道:“對方如果要下手,要麼趁亂,要麼等目標落單的機會。”
楚識琛飲了一口雞尾酒,想象遊艇出事的那一晚,火災引起騷動,眾人四散逃生,而真正的“楚識琛”喝醉關在房間裡。
當時假扮成張徹的Alan在做什麼?
趁亂潛入房間,確認“楚識琛”不會醒來逃跑?還是趕在爆炸前就已經把“楚識琛”解決掉?
楚識琛說:“我覺得Alan也許會出現。”
幕後主使既然僱佣了Alan,應該不隻是派他跟蹤一下,估計一直在伺機等待行動。
而Alan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很有可能再次混入派對之中。
項明章也在想這個問題,說:“我會讓人在監控室仔細盯著,一旦發現就鎖定他。”
按照計劃,楚識繪和楚太太在設計展結束後會悄悄離開,直接去機場。白詠緹從缦莊出發,匯合後一起飛新西蘭。
為免中途出岔子,項明章對許遼說:“我媽認生,到時候上機你陪著她吧。”
楚識琛道:“新西蘭那邊有人幫忙安頓,把她們送到就可以了。”
“放心。”許遼點點頭,“咱們隨時聯系。”
各項安排談完,楚識琛喝掉杯底的酒,窗外陽光明媚,初春三月,性子急的都開始踏青野餐了。
項明章嫌檸檬水的最後一口太酸,不喝了,放下玻璃杯拿起車鑰匙,說:“這兒除了酒沒什麼消遣的,走吧。”
楚識琛笑道:“我們誰有心情消遣?”
項明章一手拎上外套,一手拉楚識琛起來,往外走,說:“沒心情的時候適合兜風。”
從雲窖離開,項明章駕駛吉普車滑入大街,上次兜風去了郊外的盤山公路,今天他換個方向一路直行。
引擎聲鼓噪在耳邊,楚識琛靠著椅背睨向窗外,漸漸的,一線藍色不斷延伸拉長,與遙遠的天際相接。
海岸公路刮著大風,項明章減速從入口駛下沙灘,他停了車,吉普車的龍爪胎在砂礫上碾出碎裂的響聲。
楚識琛上次夜半跑來海邊,險些把項明章嚇得魂飛魄散,他以為項明章這輩子都不願意看見大海了。
“為什麼來海邊?”他問。
項明章道:“你記不記得我說過,僱佣Alan是因為他懂遊艇、水性好。”
楚識琛說:“記得。”
項明章道:“僱主看重他的長處,僱他做事,說明一定會用到他的特長。”
他們舉辦籤約派對引蛇出洞,一切行動都在陸地進行,但Alan出現的話,會發生什麼?
最壞的情況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和大海有關?
門窗關著,楚識琛卻突然感覺到一股寒意,一晃又是初春,又是籤約派對。
他低喃道:“你擔心我和‘楚識琛’一樣,最終在海上出事?”
項明章糾正他:“不是和‘楚識琛’一樣,去年春天,你也在海上發生了意外……沈若臻。”
第102章
楚識琛一愣:“那不一樣。”
“對我來說更未知,更可怕。”項明章盯著海岸線,“這片大海可以把你送到這兒,就有可能把你帶走。”
楚識琛剛置身當代的時候也這樣想過,但他不斷見證新世紀的萬物,改變了想法:“時移世易,國家的進程是不會倒退的,這個世界的發展是不可逆的。”
項明章聽他講得篤定:“你哪來的自信?”
“我……”楚識琛被問住,“我折服於現代科技,相信科學罷了。”
項明章說:“我一個開科技公司的人,遇見你以後都不敢完全相信科學了,你到現在連吹風機都用不慣,會深信不疑嗎?”
楚識琛沒有繼續理論,推開車門一伸長腿下了車,大步走向海面。
項明章立刻追下去,繞過車頭三兩步奔至楚識琛背後,他拉住楚識琛的一條手臂,攥得緊緊的,海風吹紅了凸起的指關節。
潮水湧來,僅差一線沾湿兩人的鞋子,項明章道:“你做什麼?嚇唬我?”
大衣垂擺飄蕩,楚識琛青絲飛舞,說:“我要對著大海發誓。”
項明章不信那一套,但問:“發什麼誓?”
楚識琛鄭重地說:“從今以後我要使用吹風機。”
項明章氣笑了,不待想出半句刻薄話,楚識琛輕撞上來,他條件反射地張手抱住,滿是無奈:“你在撒嬌嗎?”
“我不會撒嬌。”楚識琛說,“我很死板,承諾了就會做,以後我一定會用吹風機,而且這個以後很長很長。”
項明章道:“有多長?”
楚識琛回答:“到我而立、不惑、知天命,再到花甲、古稀、耄耋。那時候可能不用拿著吹了,也不響,做成帽子,戴一下頭發就幹了。”
項明章變得踏實,說:“我會給你買最好的,你不要亂跑。”
瀟瀟浪濤能吞噬巨輪,楚識琛摟著項明章寬闊的背,如抱浮木,他說:“這個坎兒邁過去,遊艇事故找到真兇,就能給‘楚識琛’一個交代,借機和李藏秋劃清界限,也算幫楚家絕了後患。”
不待他說完,項明章與他靈犀相通:“等結束了,你就做回沈若臻。”
楚識琛埋進項明章的頸窩,點了點頭,溫熱氣息悶在大衣領口:“記不記得你對沈若臻說的第一句話?”
項明章此生難忘,慚愧不已:“我對你念了挽聯。”
楚識琛砸了他一拳,翻舊賬似的哄道:“放心吧,本少爺不會讓你念第二次。”
吉普車在海鷗的嘶鳴中駛離沙灘,楚識琛撿了一片形狀完好的貝殼,擦幹淨,擺在中控臺上。
萬事俱備,設計展如期舉行。
早晨,楚識琛挑了一身純黑色西裝,微微帶光澤的料子,在初春的天氣單薄了些,勝在輕盈利落。
他穿好對著鏡子,方覺嚴肅,於是戴上白詠緹送給他的瑪瑙胸針,旁人便會少注意一點他的神情。
虛谷苑在城東,苑內共有八座建築,高低不同各有設計,最有名的是藝術空間、大秀場和概念館。
車輛從正門進入,經過一片不規則的水鏡廣場,停在一號車庫。
舉辦設計展的建築叫“其間”,三層高,湖藍色的懸浮玻璃樓梯奪人眼球,充滿冰冷的機械感。
學校作為主辦方,每位師生胸前都佩戴了校徽,所有嘉賓憑請柬入場。
項明章準時抵達,一身精裁細剪的西服套裝,襟內蕩著若隱若無的懷表長鏈,他拿了本介紹冊,慢騰騰地逡巡到場館一角。
楚識琛立在角落看一張關於AI技術的講解牌,忽然聞見清冽的古龍水味道,項明章停在他身旁偏後,類似保鏢的位置。
“能看懂麼?”就是講話蠻傷人的。
楚識琛轉身說:“學校教授都來了,我不懂可以問。”
項明章瞥見他駁領上的胸針,嘴巴又甜了:“你戴著很好看。”
嘉賓陸續多了起來,其中一部分是安保人員,楚識琛和項明章留意著周圍闲逛,沒發現什麼可疑人物。
車輛方面也沒有異常,全部對得上登記的信息。
按照流程,辦展的學生要輪流展示,為大家講解設計思路和成果。
楚識琛聽不太懂,項明章就在一旁做專人翻譯,在他耳邊科普。
人群移動過大半場館,輪到楚識繪展示最後一部分,這時有人拿著請柬姍姍來遲,是李桁。
楚識繪沒受幹擾,靜默一瞬便開始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