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氣喘籲籲地松開,不計形象、不管髒淨地躺在草坡上。
許久,呼吸平復,周遭靜下來,項明章問:“在想什麼?”
楚識琛說:“想你八歲是什麼樣子。”
項明章自己都沒印象了,隻記得個子很高,他從小就比同齡人高一頭。
假如童年意味著天真快樂,那項明章的童年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他不怎麼愛說話,課業忙碌,每天練習書法和鋼琴,還要參加各種體育運動。
“我小時候特別愛攀比。”項明章回憶道,“和項如綱、項如緒比,和姑姑家的表姐比,和那些董事家的孩子比。”
楚識琛揣測:“因為項行昭?”
項明章分析當時的心理,說:“我知道他偏愛我的原因,我既嫌惡心,又拼命讓自己襯得起這份偏愛。”
年少的他大概是害怕的,怕旁人說他不配,從而發現不可告人的真相。
楚識琛想起項家人酸溜溜的誇贊,說項明章是最像項行昭的,這份“相似”之中,偽裝佔了幾分?
他問:“項行昭在照著他自己培養你?”
“是我在主動成為他。”項明章無法否認地說,“項行昭是個狡猾的老匹夫,我真的像他,他才會信任。我也隻有像他一樣,才能取代他。”
項明章念小學後,每年寒暑假項行昭會帶他去項樾,從一天到三天,再到一整個工作周,他被允許自由進出任何部門。
中學的時候,項行昭讓項明章參與公司的項目,一開始是言傳身教,明面上的企業運作,背地裡的馭人之道,商場策略,商人心機,項行昭都教給了項明章。
後來項行昭就不管了,讓項明章跟著一眾董事和管理去“混”,受人敷衍或尊重,得到反對還是擁趸,全憑項明章的本事。
在漫長煎熬的年歲裡,項明章揣著不符合年紀的深重心思,一次次通過項行昭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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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成人,項明章正式成為項樾的股東,甚至有了職位。
大二那年項明章創辦科技公司,項行昭本來是反對的,不允許他的事業重心偏離項樾,為了表忠,他把公司命名為“項樾通信”。
二十多年來,項明章無時無刻不戴著面具,欺騙著所有人,要不是恨意入骨,他恐怕某一天會精神分裂。
在項行昭面前,項明章孝順、聰明、強勢得恰到好處。他小時候假裝羨慕別人有父親,長大後假裝思念著項瓏,項行昭被他騙過了,把對項瓏的愛和愧疚一並投射到他身上。
直到項行昭中風,變得糊塗,項明章才露出對項瓏的不屑,當別人提到白詠緹,他才露出冰山一角的憤怒。
項明章的出類拔萃是真,風度翩翩是假,爭強好勝是真,盡忠盡孝是假。
他對瑣事沒什麼耐性,因為他嘗夠了忍耐的滋味,一樁醜事,一個秘密,他可以藏十年,二十年,直到目的達成。
經年累月,項明章的能力越來越強,掌握的權力越來越大。他是項行昭培育的一棵樹,逐漸根深葉茂,無人能撼動。
更重要的是,大樹才能遮風擋雨,項明章陸續安頓過去無力保護的人,接手尋找項瓏,在項樾不斷擴大勢力範圍。
祖孫的關系發生逆轉,中風之前項行昭已經放手了很多,項明章從一顆威脅白詠緹的籌碼,變成項行昭需要依賴的臂膀。
楚識琛望著漫天繁星,腦中閃過項明章親歷的萬千日夜,最終回歸爆發的原點,他問:“伯母這樣子多久了?”
項明章低沉地說:“搬出靜浦大宅,差不多就這樣了。”
白詠緹曾經是驚弓之鳥,竭力吊著一口氣活著,離開泥沼後,皮囊依舊,卻沒有了精神氣。
楚識琛心生惋惜,轉念道:“隻要伯母自在舒服,別的不要緊。”
“你說得沒錯。”項明章嘆息,“缦莊就是避世的地方,她躲進來覺得安全,所以不肯出去。”
楚識琛扭過臉,冬季幹枯的草葉刺痛了臉頰:“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來。”
項明章道:“你說‘缦’是束縛,那我算不算作繭自縛?”
“不。”楚識琛阻止項明章鑽牛角尖,“就算是,你帶我來的第一次開始,你的繭殼就已經破了。”
項明章說:“遇見你之前,我沒想過會帶人來這裡。”
好比童年沒有天真,項明章青春期也沒有悸動,人前做戲人後籌謀,唯獨缺失了喜歡一個人的本能。
楚識琛陳述道:“除了我,沒有別人介入你的領地。”
“沒有。”項明章說,“除了你,誰又能把我看穿。”
項明章去碰楚識琛的手,摸到了大衣口袋掉出來的煙包,他撿起來,解開細繩拿出包裡的雪茄和火機。
楚識琛翻身坐起來,說:“不能直接點火。”
項明章道:“我記得你先咬了一口。”
楚識琛捉住項明章的手腕,傾身咬住茄頭,嘴巴佔著,他輕抬眼皮用目光示意,不能多不能少就咬這個位置。
咬下來吐掉,楚識琛舔了下薄唇。
項明章打著火機,躍動的一簇火光在黑夜裡閃爍,楚識琛抬手擋風,腦後是皎皎白月,一張臉映得橙紅。
雪茄點燃了,項明章用力吸食,有些嗆,吹出白煙寒風倒灌,他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楚識琛問:“味道好嗎?”
項明章說:“太濃了。”
“羅密歐與朱麗葉不是最濃的。”楚識琛道,“應該給你拿一支清淡的。”
項明章修長的手指捏著雪茄,問:“你喜歡濃的還是淡的?”
楚識琛探身籠罩在項明章上方,把送出的雪茄搶下來,還用指尖掃過項明章的掌心給個甜頭,回答:“癮犯了,不挑。”
如雲和壹號晃了一圈跑過來,達達馬蹄響在坡下,楚識琛嘬吸一口雪茄,吐息成霧,他在夜幕西風裡低下頭,將餘存的一縷薄煙渡進項明章的口中。
項明章摟住他,翻身一滾沾了滿背細草,他們共享一支解憂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頂著同一片浩瀚蒼穹,至渾身冷透。
已是三更半夜,送倦馬歸厩,項明章和楚識琛去南區睡覺。
缦莊實在太大,走得人腿軟,楚識琛騎馬耗光了力氣,腳步漸漸拖沓。
項明章停下來等了兩三次,單膝下蹲,說:“我背你。”
今夜誰都不輕松,楚識琛道:“不用。”
項明章說:“等你走到別墅,天都亮了。”
楚識琛憊懶地玩笑:“那我們看日出。”
項明章不廢話了,擒拿似的把楚識琛拽到背上,順勢起身,勾住大腿一顛就背穩了。
楚識琛束手無策,伸手環緊項明章的脖子。他隻有年幼時被管家背過,一路晃悠著小腿,到家發現丟了一隻小皮鞋。
母親訓斥他,說他不穩重,他難過得哭了,父親又來說,確實不夠穩重,男子漢怎麼能掉眼淚。
如今回想,那點小事微不足道,楚識琛側對項明章的耳鬢,問:“你哭過嗎?”
項明章沒反應過來:“什麼?”
楚識琛說:“這麼多年你哭過嗎?”
項明章回答:“沒有。”
楚識琛感慨:“真是堅強。”
項明章掐他的大腿,脆弱退去,恢復了平時的霸道:“別用先輩的語氣跟我說話。”
楚識琛半路睡著了,項明章背著他走到別墅,不忍叫醒他,把他輕輕放在床上,隻脫掉了弄髒的大衣。
項明章退到外間關上門,了無睡意,終究惦念著白詠緹的狀況。
他掏出手機撥通,剛響兩聲就接了,北區的座機電話永遠是青姐負責接聽,他直接問:“我媽怎麼樣?”
耳邊傳來白詠緹的聲音:“我沒事。”
項明章沉默下來,良久,說:“媽,怎麼還沒休息?”
“等下就睡了。”白詠緹道,“明早和識琛過來吃早餐,我讓青姐煮了姜湯。”
項明章問:“為什麼要喝姜湯?”
白詠緹說:“馬場躺了半宿,我怕你們著涼。”
項明章攥著手機,不能想象白詠緹放心不下地追出來,遠遠躲在馬場周圍望著他的表情。
他妥協了,說:“我會告訴楚太太——”
然而白詠緹打斷他:“我太久沒出門,一定落伍了。”
項明章愣道:“媽……”
白詠緹的語氣那麼輕,做的決定卻比千斤重:“就告訴楚太太,勞她關照,我答應了。”
第100章
楚識琛穿著襯衫長褲睡覺不舒服,醒了,窗外天蒙蒙亮,項明章挨在他身邊,也沒脫衣服,短發在馬場沾了灰塵和草屑。
他們倆髒兮兮的,糟蹋了純白的床單枕頭,楚識琛難以忍受,拍了拍項明章的手臂。
項明章睜開眼,昨晚迎著寒風抽雪茄,嗓音變得粗粝:“不多睡一會兒?”
楚識琛也沒清亮到哪去,說:“起來吧,洗個澡。”
項明章聽話地翻身下床,手機放在枕邊,快沒電了,畫面停留在通話記錄那一頁。
楚識琛有條不紊地說:“冷靜一宿,伯母應該穩定了,等會兒我陪你過去。不要談別的,新西蘭也不要再提,你對伯母道個歉好不好?”
項明章插上手機充電器,暢快答應:“行,沒問題。”
楚識琛機敏察覺:“你貌似心情不錯?”
“還可以吧。”項明章裝模作樣地說,“我媽同意去新西蘭了。”
楚識琛意外道:“真的?”
項明章攬楚識琛進浴室,一邊復述半夜的通話一邊把人剝光了,一起擠進淋浴間,花灑開到最大。
楚識琛的脖子上戴著項明章送他的項鏈,沒摘下過,淋湿後銀光融著水光,一片晶亮細碎綴在鎖骨間。
水霧彌漫,項明章覺得楚識琛已非肉體凡胎,哪怕他雙手鉗著楚識琛的腰身,相貼的肌膚透著鮮活滾燙的溫度。
楚識琛熱得喘不上氣:“項明章……水開小一點。”
“那怎麼洗幹淨?”項明章把楚識琛抵在玻璃牆上,“這樣呢,涼快沒有?”
楚識琛身前身後兩重天,他以為馬鞍硬挺磨人,可晨間衝動的項明章更過分。
洗完,楚識琛腿心酸燙,還沒緩過勁兒,項明章又強迫他吹頭發。
收拾妥當已經天色大明,他們去見白詠緹,早餐豐盛,雙方閉口不談難堪的事情,就算揭過了。
姜湯煨得溫熱,濃濃的一小碗,楚識琛不喜歡姜味,抿兩口停一下,喝得極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