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明章隨白詠緹進了書房,關上門,他參觀似的晃蕩到牆邊,書櫃是若幹方格,一格書一格擺件,交錯有序。
在眾多珍藏的典籍中夾著一本教材,項明章抽出來,是他念大學時的專業書,不知道怎麼會輾轉保留至今。
白詠緹洗過澡,披散著長發,屈身坐在矮桌邊的蒲團上,問:“你有事跟我說?”
既然來了,何必拖拖拉拉,項明章道:“快月末了,識琛的媽媽和妹妹要去新西蘭度假,想邀請你一起去。”
白詠緹面無表情:“不用了。”
項明章說:“楚家在新西蘭有個農場,比缦莊漂亮,楚太太也知道了我和識琛的關系,你就當搭伴去散散心。”
白詠緹道:“我沒有煩心事,不需要散心。”
“我有。”項明章生出一股無奈,他告訴白詠緹調查遊艇爆炸的事,“會發生什麼情況誰也不知道,可能會有風險。”
白詠緹不為所動:“那你要保護好識琛和你自己,不用擔心我。”
項明章道:“楚太太好心邀請,趁這個機會你見見人透透氣,整天待在缦莊不悶嗎?”
“那你替我向楚太太道歉,她的好意我心領了。”白詠緹溫聲卻堅決,“我是個悶葫蘆,不喜歡出去走。”
項明章料到這個結果,像一拳砸在棉花上,隻覺無力,他把那本書塞回櫃子,書脊和木板撞出“咚”的一聲。
他對往事避而不談,是不願觸碰白詠緹的傷疤,不代表他願意看著白詠緹一直半死不活地與世隔絕。
“那你打算在這兒待多久?”項明章冷聲問,“每天吃齋念佛,早晚抄經,你就這樣過完後半輩子?”
白詠緹掖了掖耳鬢的發絲:“這樣挺好的。”
“好?”項明章說,“你悶在這兒自苦有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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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詠緹問:“你是要逼我見人,逼我出去嗎?”
“我想讓你活得痛快。”項明章道,“媽,沒人能控制你了。你想去哪就去哪,想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想哭就哭想罵就罵,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你為什麼非要折磨自己?”
白詠緹反問:“那你呢?你為什麼待在項家,還要做項行昭最孝順的孫子?”
項明章頓了十幾秒鍾:“我姓項,是項樾的副總裁和大股東,是項行昭最屬意的接班人,為了公司家業,我為什麼要走?”
白詠緹說:“你要權勢地位,已經夠了,沒人能把你我怎麼樣,你還要爭到什麼程度?”
項明章斬釘截鐵:“我要讓項行昭付出代價。”
“他早就像個廢人了。”白詠緹難得激動起來,“明章,別因為怨恨做錯了事。”
項明章冷笑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忘了那些事,跟你一樣信佛念經,規勸自己放下仇恨?還是和項瓏那個懦夫一樣,做個遠走高飛的縮頭烏龜?”
白詠緹猛地站起身:“我怎麼樣無所謂,我怕你走了歪路!”
項明章道:“那就不必等到現在,項行昭在兩年前中風的時候就一命嗚呼了!”
白詠緹瞪大雙目,面露驚懼。
項明章垂著手,眉心微微猙獰:“我不會走歪路,披著一張孝順的假皮,忍辱多年走到今天,項樾,項家,我要做獲利者,我要做主,要看著項行昭咽氣才罷休!”
白詠緹喊道:“明章!”
項明章眼底似有狂瀾:“你信佛,我不信。我項明章不用誰保佑,滿天神佛的善心要是無處釋放,可以等著將來有一天為項行昭超度,因為他一定會死不瞑目!”
白詠緹搖晃不定,一腔苦悶,多年鬱結,堵在胸中要爆炸四濺,她抓起桌上的花瓶重重一摔!
碎裂的瓷片伴著冷水殘花,零落了一地,白詠緹揚起杯盞、燭臺、書報,一件件砸在地板上,她像變了個人,淡然消失,恬靜無存。
項明章杵在原地恍惚,眼前的白詠緹和曾經的“母親”重合,那麼脆弱,痛苦,歇斯底裡。
書房的門推開了,楚識琛聽見動靜跑來,驚立在門口。
半屋狼藉,白詠緹跌坐在地上,長發凌亂看不見表情,項明章陰沉地站在牆邊,像個無措的始作俑者。
青姐小跑過來,衝到桌邊扶白詠緹,嚇得不敢張口。
楚識琛快速鎮定,近乎命令道:“明章,你出來。”
項明章回神似的動了動,一步一步走出書房,楚識琛叮囑青姐照顧白詠緹,然後拉著項明章離開。
一直走出庭院大門,楚識琛松了手,他想說點什麼,哈出的白氣在黑夜中飄散。
項明章抹了把臉,但抹不掉狼狽的神情,他佯裝無事發生,問:“還要不要去馬場看看?”
楚識琛配合他:“好,你帶我去。”
馬場離湖不遠,圍欄外綴著一圈地燈,依稀照著寬闊的坡道,單列式馬厩和儲物間並列,項明章帶楚識琛走近能聽見馬匹的窸窣聲。
一共六匹馬,項明章最喜歡的純黑寶馬叫“壹號”,因為跑得最快,尾巴上系著藍色絲帶,表示不夠馴服,有攻擊性。
項明章把壹號牽出來,說:“我要騎一圈。”
楚識琛道:“我陪你。”
項明章保有一絲理智:“太黑了,改天再帶你騎。”
楚識琛堅持道:“不用你帶,我會騎馬。”
項明章拗不過,挑了另一匹溫順健壯的白馬,叫“如雲”。
楚識琛牽過如雲撫摸一番,然後翻身上馬,動作嫻熟颯爽,他上一次是騎馬是幾年前,快要忘記馳騁飛奔的感覺了。
空曠的馬場隻有項明章和楚識琛,長草拂動,馬蹄輕快,駕馭著壹號和如雲一前一後沿著外圈疾馳。
馬匹鬃毛飛揚,耳畔是呼嘯的大風,項明章騎得越來越快,仿佛要把全部憤懑拋灑在馬場踏碎。
楚識琛穩穩地在後追逐,迎風喊道:“你跟伯母說了沒有?”
項明章沒回頭,聲音有些模糊:“她不答應。”
楚識琛又問:“所以你和伯母大吵了一架?”
項明章背影微僵,壹號的步子跟著亂了一拍,楚識琛夾緊馬腹伺機追上:“為什麼不能好好說?”
項明章皺眉回答:“是她太固執!”
說話間如雲徹底超了過去,楚識琛拉扯韁繩,如雲調轉方向擋住了去路。
項明章緊急喊停,迫使壹號前蹄躍起,刺耳的嘶叫陡然劃破了長空。
馬蹄落地,五髒六腑震得生疼,項明章說:“這樣很危險你知不知道?!”
楚識琛端坐馬背:“再怎麼樣她是你的母親。”
“你在教訓我?”項明章道,“就因為她是我媽,我希望她像個正常人一樣,不要日復一日地關在這兒。”
楚識琛呼吸著冰涼的空氣,說:“這裡寬敞漂亮,有馬,有湖,有人照顧起居,多少人一輩人都享受不到這樣的條件。”
項明章微眯著眼睛,沒料到楚識琛會說這種話,回道:“你以為她很享受?平房還是豪宅,關一年兩年,半輩子,跟坐牢有什麼區別?”
楚識琛反問:“那你呢?”
項明章愣住,楚識琛扯著韁繩縱馬到他身側:“南區是你留給自己的,空無一人,連貓都待不住。”
“如果是坐牢,這一大片樊籠關著的隻是伯母嗎?”
楚識琛第一次來缦莊,第一次見白詠緹,在觀音像前白詠緹說“不受苦難不會信”,那是不是說明白詠緹曾經嘗過苦難?
心結難解,所以要靠一份信仰求得安慰?
白詠緹絕緣項家的一切活動,是項明章的逆鱗,而逆鱗之所以是逆鱗,是因為被扒開都會暴露出舊疤。
外人都以為母子二人的症結是項瓏,但項明章對項行昭感情莫測,每次情緒起伏都有項行昭在場,剛才在書房裡,露骨恨聲一句句全是項行昭的大名。
楚識琛早有猜測,說:“趨利避害是本能,伯母忘不了受過的傷害,她覺得待在這裡足夠安全,對不對?”
項明章抗拒地說:“我不知道。”
楚識琛戳穿他:“你買下這片莊園,不,你想要這樣一個地方的時候,索求的是什麼?你讓人把樹種得密不透風,是喜歡,還是心內的防御反應?”
項明章在馬背上晃了一下,顛簸已停,昏黑視野反而模糊,微弱燈光暈開了楚識琛的輪廓。
“項明章!”楚識琛叫他,強迫他目光聚焦。
項明章呼吸急促:“你還要說什麼?”
楚識琛冷靜高聲,遮蓋了眼底的疼惜:“伯母受傷害,痛苦的還有你,伯母自苦走不出陰影,你深藏仇恨同樣得不到痛快。”
“你和伯母一樣渴求安全感,曾經無助的時候是不是想要這樣一片地方躲起來?”
“缦莊,絲布為缦,裹身成了束縛,伯母心結不解,你的恨意不消,你們誰也沒有解脫!”
“你根本瞧不起拋家棄子的窩囊廢,所以你最恨的不是項瓏,到底是誰?!”
“你憤慨難當地寫下那一幅《破陣子》,究竟是為什麼?!”
韁繩要把虎口磨破,項明章逼白詠緹崩潰發泄,他也被楚識琛一步步逼到了懸崖邊。
“是。”項明章眦目承認,“因為我恨老天不長眼,讓項行昭撿回了一條命!”
楚識琛一陣膽寒:“他傷害過伯母……對嗎?”
項明章怒極,隱忍二十多年,宣之於口猶如從骨頭縫裡放血挖肉:“項行昭對我母親不軌,我八歲就知道了。”
楚識琛震愕不已,終於懂了項明章說的 “齷齪事”。
“靜浦的芙蓉鳥,是養給我媽解悶兒的。”項明章切齒說道,“我的前途,外祖一家的生計,許遼,樁樁件件都是項行昭威脅的手段。”
今晚吃飯,項明章照顧項行昭的體貼模樣歷歷在目,楚識琛松了韁繩下馬,問:“這麼多年你一直在偽裝?”
項明章俯視著他,跳下來,腳步趔趄:“他用地位壓人,我就接班他的位子,他用權力強迫,我就奪他的權力。他對親兒子內疚,我就偏不讓他見項瓏。”
楚識琛張開了雙臂:“還有呢?”
項明章獨自背負慣了,麻木不知疲累,說出口才發覺百骸盡是痛楚,他搖晃著抱住楚識琛,也被楚識琛抱緊。
身軀相貼,暖意融融,項明章卻聲色悲涼:“他因為腌臜私心器重我,我就讓他知道,我不過是一頭養不熟、想他死的白眼狼。”
第99章
壹號和如雲沒了管教,一黑一白蕩著馬尾跑開了。
項明章渾身重量依著楚識琛,徹底傾瀉後心緒麻痺,半晌,他打直脊背,睜著一雙幽深無底的眼睛,問:“我嚇到你了嗎?”
楚識琛尚未松開懷抱,搖了搖頭:“沒有,那我安慰到你了嗎?”
項明章一剎那活過來,沉鬱的臉色漫上一點縹緲笑意,他也說沒有,說著傾向楚識琛,還要再擁抱片刻。
楚識琛狡黠地向後一閃,倒退著走,項明章撲了空,受過刺激的成熟男人,變成了幼稚又虔誠的困獸,目不轉睛地跟著主人。
漸漸退到一片連綿的草坡,楚識琛腳下不平,垂眸的瞬間項明章迫近他,用骨子裡的侵略性和徵服欲將他牢牢抓住。
兩具身體相撞,一起失去了平衡,項明章抱著楚識琛摔在草地上一滾,連大衣的下擺都互相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