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明章哄道:“你睡吧。”
沈若臻說:“你讓我一個人睡麼?”
項明章被搞得心猿意馬,掀開被角擠在旁邊,垂眸是沈若臻斑駁的頸側,他確實粗暴了一點,想到什麼,伸手在被窩裡動了動。
沈若臻倏地吸了一口氣,僵硬地繃緊。
“別緊張。”項明章安慰道,“疼不疼?睡醒給你擦點藥。”
沈若臻不好意思承認,“嗯”了一聲,腰間繩結綁了半宿,睡覺不舒服,項明章抽出手後順便解開了,把他從睡袍中摟進了懷裡。
兩個人相擁而眠,睡了一天一夜,項明章中途醒過一次,給沈若臻擦了藥,又喂了半碗甜湯。
缦莊的三日之期,沈若臻足足待了六天,親昵行為做到傷身,酸話聽項明章說了百句。
他大概說了九十九,勉強保留了一丁點矜持。
那一箱舊物暫時放在缦莊,舊的君子協議別在琵琶弦上,於是項明章把新的協議壓在他的鋼琴蓋下,也算般配。
最後一天,沈若臻換上一身西服,純黑色,莊重地去奔赴遲了近一個世紀的約定。
項明章幫他準備了一束花,白色的雛菊。
故土迢迢,沈若臻終於要回寧波了。
第77章
墓園在寧波的遠郊依山而建。
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沈若臻沉默不語,下車踏在故土的地面上,一片深灰色磚石,在闊別的年歲裡打磨光滑,縫隙結滿了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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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排墓碑環山安置,呈整齊的階梯形狀,冬日寒冷蕭索,放眼望去隻有寥寥幾個人在掃墓祭拜。
項明章帶著沈若臻登上石階,每一座墓碑之間種著一棵樹,給陰沉的墓園增添了一點生機。
走到第七排,項明章停下,說:“前面第五個就是你父親的墓。”
他猜沈若臻一定有許多話要在墓前訴說,傷心悲哭或是懺悔來遲,不宜有外人旁觀,便道:“去吧,我站在這裡等你。”
沈若臻說:“好。”
項明章叮囑:“有事就叫我。”
沈若臻“嗯”了一聲,獨自朝前走去,他來到寧波,走過最後這短短數十米,世界竟然已過了滄海桑田。
一座幹淨的石碑,沒有貼照片,正中刻著“沈作潤之墓”,角落是生卒年月,死亡時間模糊了具體日期。
沈若臻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他正對墓碑,彎曲雙腿“撲通”跪了下去,膝頭重重地磕在磚石上,震起一環飛塵。
雛菊緊攥了一路,沈若臻把花束放在墓前,留下滿掌湿綠,開口湧出無盡的酸澀:“父親,我來給你磕頭了。”
沈若臻彎下腰,額心觸地,不知痛地碰出“咚”的一聲。
他對著沈作潤的墓連磕了三個頭,最後一下沒有起來,跪伏著,按在地上的雙手青筋分明,舊憶回溯,全是他不孝的罪狀。
四四年秋,沈作潤在深夜突發急症,連人帶椅子一齊從桌邊栽倒,沈若臻經過門口聽見動靜,衝進去就見沈作潤摔在地板上痛苦地呻吟。
沈若臻奔過去把沈作潤抱上床,命管家趕緊備車,然而眨眼的工夫,沈作潤睜大的瞳孔變得渙散,在沈若臻懷中猝然沒了氣息。
父子二人時常談經濟,談銀行經營,談時局命途,沒想到臨終卻來不及留下半字。
沈若臻怔了好一會兒,霎那幾乎呆痴,他回頭向姚企安確認:“管家……我叫你備的車呢?”
姚企安哽咽地說,來不及了。
沈若臻一整夜抱著沈作潤的身軀,等天亮之後,他紅著眼睛出來,吩咐姚企安暫時隱瞞父親的死訊,隻稱是抱恙。
生死之事,怎能作謊,姚企安連嘆了兩聲“造孽”。
就這樣,沈作潤的屍身停在臥房裡,公館上下的僕人不知道,同僚友朋也不知道,遠在大洋彼岸的妻子和女兒都被蒙在鼓中。
周圍無人懷疑,因為孝順的沈少爺神色如常,每天照舊去銀行上班,並且代父親處理工會的事務。
直至五日後,沈家正式發了讣告,公布沈作潤離世的消息。
出殯當日,沈若臻親自為沈作潤穿衣淨面,他永遠都忘不了,父親的身體早已冷硬如磐石,皮肉散發著腐壞的濁氣。
那場喪禮請了許多賓客,極其盛大,沈公館門前的長街上擠滿了圍觀的人,在哀樂與悲痛的掩護下,沈若臻運出了一大筆送往前線的物資。
後來,管家護送沈作潤回寧波安葬,分別前,沈若臻承諾等戰事平定,再到沈作潤的墓前磕頭認罪。
沈若臻直起身體,涕淚滿臉,額心沾了一層灰塵,他自述道:“篡改親生父親的死亡時間,利用身後事完成任務,謊稱回鄉守孝實則秘密轉移。”
“三宗罪,父親,你怨恨我嗎?”
“來到這個時代,其實我偷偷想過,會不會在寧波找到你或沈家的蹤跡,可我沒有查,我想我不敢面對。”
“這幾十年你獨自在這裡,想不想母親和妹妹?是不是很孤單?”
四五年的初春,沈若臻把全部的人和事都安排妥當,沈公館隻剩他一人,夜晚在沈作潤臨終的屋子裡,他提筆寫下了復華銀行的關閉公告。
他始終銘記著沈作潤的教誨,先成公事,再論個人取舍。
沈若臻盡力做到了,親人,家業,故土,他一樣一樣舍棄,嘗到了越來越深、越來越重的孤獨。
一陣冷風吹幹了淚痕,沈若臻收起悲痛和遺憾,露出的是堅毅:“父親,但我不後悔,我做的事情全都不後悔。”
墓碑豎在山腰,能望向遙遙遠處,沈若臻以前是沈作潤的臂膀,以後他願做沈作潤的眼睛。
“父親,你沒等到戰爭勝利是最大的遺憾。”沈若臻說,“從今以後,你望著故鄉四季,我會代你看一看八方的大好河山。”
項明章站在石階上,如他所料,沈若臻沒有崩潰號啕,而是靜靜地叩首和垂淚,真正的大慟多半是無聲無息。
項明章其實有些羨慕,身為人子,有一個值得敬仰和追隨的父親也算一件幸事。不像他,想到所謂的“父親”,隻有無法消解的憎惡。
良久,沈若臻站了起來,與沈作潤告別。
項明章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等沈若臻走過來,遞上去問:“你還好嗎?”
沈若臻接過擦了擦額頭,細密刺痛,估計磕破了皮,他道:“沒關系,能祭拜父親是高興事。”
項明章俯身幫他拍了拍長褲上的塵土,說:“走吧。”
沈若臻環顧周圍:“你說姚家人每年清明回來祭拜我父親和姚管家,那姚管家的墓是不是也在這裡?”
“姚先生在別的地方。”項明章道,“路上說吧,有人在那兒等我們。”
從墓園離開,汽車沿著山下的公路疾馳,項明章告訴沈若臻,姚企安晚年出家了。
沈若臻默了一會兒,信佛的人出家是意料之中,但拋下兒孫滿堂去面對青燈古佛,又在情理之外,他無端地有些難過。
項明章沒有解釋,說:“姚先生葬在寺廟的後山,他的家人為他供奉了牌位。”
沈若臻敏捷地問:“等我們的人,是姚家人嗎?”
項明章和姚竟成談了一項長期合作,並且讓利三分,等利益關系產生了,再跟姚徵談情分。
“姚竟成先斬後奏,姚女士沒辦法,把舊物和墓園的資料都給我了。”項明章說,“不過她不放心,想見一見我說的‘沈家後人’。”
沈若臻瞥了眼司機,沉聲道:“我這張臉會不會嚇到人家?”
項明章反而樂觀:“就是這張臉才有可信度,如果姚女士相信了,我們爭取再跟她交涉一件事。”
沈若臻說:“以後由我打理父親的墓?”
項明章笑著低聲:“沈少爺聰明。”
沈若臻搖頭,心中是無以復加的熨帖:“我隻是猜到你會想我所想,在我們封建的舊社會,這不叫聰明,叫好命。”
汽車行駛了半個鍾頭,停在一座山下,那間寺廟年頭久遠,原本破敗不堪,姚家捐錢修繕和擴建過,這些年香火越來越旺。
項明章從包裡拿了自己的眼鏡,本意是給沈若臻遮一遮,等沈若臻戴好,銀絲細邊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襯得雙眼愈發黑白分明,不光舉手投足,連眉梢眼波都流露著一股書卷氣,更像是舊照片裡的少爺了。
寺廟的四方院中站著一對母子,是從杭州趕來的姚徵和姚竟成。
那隻木箱交付後,姚徵心頭不安,一定要親眼見一見那位沈家後人,等項明章帶著一名年輕人踏入寺廟,隻消一眼,她震驚地捂住了嘴巴。
沈若臻亦覺詫異,他知道姚徵七十多歲,可畢竟是姚管家的小孫女,曾經聽姚管家提起都是“小丫頭如何如何”。
他主動道:“姚女士。”
姚徵仔細端詳他:“你就是沈少爺的後人?”
沈若臻沒有明確回答,頂著這樣的臉已經勝過一切,他迂回地說:“謝謝你一直保存那些舊物。”
姚徵還有許多想問,沈若臻望向西邊供奉牌位的佛堂,說:“抱歉,我想先去看看姚先生。”
項明章留在院子裡,他準備好了說辭,雖然有點避重就輕,但也足夠應對了。
沈若臻進了西邊佛堂,紀念已故法師的莊重地,他不敢四處看,垂眸跟著僧人的指引走到一處牌位前。
抬眸看見法號“忘求”,沈若臻頃刻間全都懂了。
姚企安是在惦念他,回到寧波的後半生,到暮年將死都在惦念他的下落。
佛門不可高聲,沈若臻咬緊了牙關,繃出一張鎮定的面孔,耳邊似乎聽見姚企安在喊他“少爺”。
雙手掐著一截香火,沈若臻道:“姚管家,我沒能信守承諾,來遲了。”
腮邊水珠落地,他恍然地說:“我大難不死,一定是因為你的保佑。”
沈若臻向寺中住持借了筆墨和經書,然後在佛堂外的長廊上鋪開一道白宣,他跪坐蒲團,要為已故的忘求法師抄寫一卷經文。
項明章終於見到沈若臻寫正經小楷,修長手指握著一根纖細狼毫,下筆成字,秀,正,若遊雲驚龍。
寫完,沈若臻將經文折疊,投入大殿前的化寶爐。
火苗彤彤,白紙燃燒成灰。
他雙手合十,在心中叫的是“姚管家”,然後悄聲昵語,說:“德善無涯,清商薄贈。”
第78章
沈若臻太虔誠,打消了姚徵的大半顧忌,在寺廟分別的時候,雙方互相留下了聯系方式。
下山路有近百階,這會兒天空已經變黑了,沈若臻意識到他在墓園和寺中逗留了很久,光是一卷經文就抄寫了兩個鍾頭。
雖然他覺得轉瞬即逝,但對陪同的人來說恐怕有些漫長,尤其在寺廟裡,項明章一直在院中靜候沒有走開過。
沈若臻問:“項先生,你等我的時候有沒有拜一拜佛?”
項明章道:“沒有。”
沈若臻沒見過踏進佛門能忍住不拜的,畢竟來都來了,又問:“偏院有一棵掛滿紅布條的老樹,每位香客可以綁一根許願,你綁了嗎?”
項明章說:“全中國像樣的山上都有這種人工許願樹,除了紅配綠很刺眼,沒什麼實際作用。”
沈若臻笑了笑,腳步放慢落後了幾階,兩個人的影子也拉開一段距離,他想到在墓園,項明章等他的時候孑然而立,看上去形單影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