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舊物竟然失而復得,沈若臻有些激動地問:“你從哪裡找到的?”
項明章直截了當地說:“我找到了姚企安的後人,這些東西是他的孫女姚徵一直在保管。”
沈若臻驚訝道:“姚家後人……他們在杭州?”
“對,經營著一間貿易公司。”項明章說,“你當年留給姚管家的資產夠他們幾代人衣食無憂,姚家人很感恩,你的事就是姚老太太告訴我的。”
沈若臻把姚企安當作親人,對方的後代生活無虞,並且一輩輩記得他、知道他,對他來說實在欣慰。
他鄉遇故知,大抵就是如此,沈若臻道:“他們回過寧波嗎?”
“每年清明都會回去,祭拜姚企安。”項明章停頓了兩秒,“還有你的父親。”
沈若臻猝然一驚,項明章從包裡抽出一沓文件,數十年來,沈作潤的墓地幾次搬遷修葺,每年打理維護,所有的記錄和證明都在。
沈若臻雙手接過,一張一張地翻,看見父親的名字印在紙上,他雙目幹澀,眨一下盡是酸楚。
無愧天地,唯獨愧對至親,他自責地說:“我是個不孝的兒子。”
自古忠孝兩難全,項明章心疼道:“過兩天我陪你去寧波,雖然遲了快一個世紀,但你才二十八歲,以後可以每年都去祭拜你父親。”
沈若臻點點頭,最後一頁是項明章和姚徵籤署的一份補充條件,雙方約定對他的舊事保密。
項明章的所作所為,早已不是單純的調查,求索了真相,為一個憑空出現的“沈若臻”揮霍財力物力,費盡了心機。
沈若臻想,他何其有幸,低聲問:“你要辦的事原來是這些?”
項明章說:“這是第一件。”
沈若臻道:“你說今晚會辦完,還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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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明章端詳著沈若臻,三天而已,似乎消瘦了一圈,恐怕胃口不佳,他說:“我讓你緩一緩精神,你覺得怎麼樣?”
沈若臻道:“我冷靜下來,思考了現在的處境,還有以後該怎麼辦。”
“我也反復考慮過。”項明章不加任何美化和掩飾,“這裡是現代社會,你作為沈若臻,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沒有一個合法公民具備的一切。”
箱中這些舊物,就算可以佐證沈若臻的身份,然而向現代人證明他來自上個世紀,本身就荒謬如同悖論。
沈若臻決定做“楚識琛”的時候就想到了,現在他適應了這個社會,學了很多東西,說:“我可以隱姓埋名,隻求生存。”
“你真的願意?”項明章道,“亂世掙扎不肯做匹夫,復華銀行的一把手,你真的甘心庸碌埋沒?”
沈若臻遲疑了一瞬:“那些都過去了。”
“可是你從來沒變。”項明章說:“你成為楚識琛,亦思內憂外患,你盡心盡力去挽救,楚小姐被逼婚,你出手阻止。公司和楚家都依靠你,其實你也靠著這個爛攤子,施展你的抱負和當家人的保護欲。我說得對不對?”
沈若臻深藏的心思被看穿,被挑破,竟有一些痛快,他索性坦蕩承認:“對,你說得沒錯。”
項明章繼續道:“你披著‘楚識琛’的身份,辦了多少事你記得嗎?主動找我進項樾,做秘書,是能屈能伸;借我的手打擊李藏秋,也算不擇手段;千裡迢迢去哈爾濱請周恪森,又成了一片丹心;為了這次的項目徹底不掩鋒芒,你根本拋不下成敗和功業。”
項明章細數沈若臻在新社會展現的一樁樁事跡,亦是他對這個人從賞識到淪陷的過程。
沈若臻聽得發怔:“原來做過那麼多事,就算敗露也無憾了。”
項明章說:“敗露後你就是騙子,一切都會變質。欺騙楚家人的感情,插手亦思的公務,楚太太和楚小姐會傷心,李藏秋會趁機反撲,擁護楚少爺的人會覺得發生了一場鬧劇。”
“我何嘗不知。”沈若臻道,“亦思形勢好轉卻不穩固,楚太太脆弱,小妹還沒畢業,不能挑大梁,和李家父子的關系也沒有根斷……”
項明章擊中要點:“所以楚家和亦思需要你。”
沈若臻說:“你的意思是?”
項明章道:“我希望你繼續做楚識琛,待在項樾和楚家,我會幫你隱瞞,直到成熟的時機再曝光。這期間想辦法把你的真實身份落實下來,到時候你就可以做回沈若臻。”
心頭大石驀然墜地,沈若臻感覺自己渾身赤裸,他的欲望和顧慮,項明章全都摸清了,看透了。
這三天,項明章思考得很清楚,第一件事,要把舊物帶回來,讓沈若臻明白這個世界存在他的痕跡,依然有人記得他,給沈若臻一份歸屬感。
第二件事,讓沈若臻繼續用“楚識琛”的身份,這是雙向互利的,減輕沈若臻的愧疚,維持他安穩的生活和事業。
項明章意識到,如果沈若臻內心漂泊不定,他又何來安全感?
所以他要沈若臻在這裡安心,他才會放心。
但是還不夠,項明章覷著沈若臻手上的戒指,雄鷹注定飛向高處,他道:“那天在海邊找到你,我真想把你關起來,可你不是小貓,也不是召之即來的芙蓉鳥。”
沈若臻的胸口有什麼東西滿溢著:“那你打算怎麼辦?”
項明章從包裡掏出便籤和鋼筆,說:“我要和你籤一份新的君子協議。”
往事浮現,沈若臻問:“協定什麼?”
項明章筆走龍蛇:“不準獨自去亞曦灣,不準讓我找不到,就算是鷹也要歸巢,你不準去別處,隻能落在我身邊。”
沈若臻睜了睜眼眶,竭力把項明章看著:“還有嗎?”
筆尖忽停,項明章輕咳一聲,又加了第四條:“不準要回舊照片。”
沈若臻道:“什麼舊照片?”
項明章擱下筆,從大衣口袋掏出那張泛黃的黑白照,他狡猾地提前收了起來:“為你來回奔波帶回這一箱東西,我收個回扣不過分吧。”
億萬豪宅空置不理,卻私藏一張民國三十二年的舊照片,沈若臻覺得好荒唐,他說不出話來,起身繞過寬大的茶幾,彎下腰,直接在協議上籤了名。
項明章確認:“照片給我了?”
沈若臻說:“是。”
項明章站起來,貪婪地看著沈若臻:“除了照片,活人我也要。”
曾經各留一線,沈若臻始終記得在哈爾濱那一夜的克制,這次他先聲奪人:“項明章,你喜歡我嗎?”
項明章從索要答案變成了回答的那個,他忍耐得夠久了,明明白白地說:“是,我喜歡你,我愛上你了。”
他逼近沈若臻跟前:“我為你沈少爺神魂顛倒,金屋藏嬌都怕褻瀆,想要名正言順地確認雙方關系,那你準備好了嗎?”
沈若臻胸腔滾燙,委婉又露骨:“上次問這句話的時候,你是抱著我的。”
缦莊預備的衣服是項明章的尺寸,白襯衫有些寬大,籠罩在沈若臻的身體上顯得空,項明章抬手握住他的腰,窄薄柔韌,掌心摩挲至背後,一隻手臂足以摟個滿懷。
抱緊了,貼住了,項明章另一隻手從大衣襟內摘下懷表,勾著表扣,小銀盤懸垂在彼此之間左右晃蕩。
他盯著沈若臻,重復在瑞士遇見這隻懷表時說的:“他很漂亮,讓我有些心動。”
沈若臻分不清是哪個“他”,仰著臉,仿佛在跟一塊精美的懷表爭顏色,說:“你在炫耀嗎?”
項明章在坦白:“這本來是我要給你的禮物。”
絞絲鏈子一直晃,閃爍銀光映入沈若臻的黑眼珠,他一眨不眨地問:“那為什麼不給我?”
項明章罕見地謙虛了一次:“我沒有姜太公的本事,怕人家不上鉤,所以要留一點誘餌。”
沈若臻說:“現在該收竿了嗎?”
裝表的絲緞盒子都現身了,項明章說:“不,是完璧歸趙。”
沈若臻卻搖了搖頭:“懷表我不要了。”
項明章臉色微變,下一秒沈若臻攀上他的肩膀,回抱住他,說:“我來到這裡千金散盡,一無所有,這隻懷表是我舊時最珍貴的東西,如今被我最珍惜的人找到,一切正好。”
項明章裝傻:“我聽不明白。”
沈若臻輕側臉頰,細鏈貼在他鬢邊,他第一次這樣輕浮,卻也羞怯:“這是我給你的信物,請問你隻要懷表,還是連我也要?”
窗外雲雷滾動,悶了一天的雨傾盆而下,三日期限已經到了,項明章要辦的剛好辦完。
他反悔地說:“大雨難行,今晚你要再留一夜了。”
沈若臻被箍得氣息微亂:“你要做什麼?”
項明章目光灼人,把欲念和渴求說得光明磊落:“我隻是個不吃虧的生意人,以為你是失憶的紈绔都忍不住動了心,不能把持,現在你沈若臻在我身邊,我當然要嘗嘗什麼是光風霽月。”
沈若臻手心都愧出了汗,覆上項明章的後頸,勒在腰間的手臂猛地收緊,他雙腳懸空,被項明章端抱了起來。
“你太抬舉我了。”沈若臻低下頭說,“我不過是一個偷了別人身份的小人。”
換成項明章仰臉,唇峰迫不及待蹭過沈若臻的嘴角。
他沉聲哄道:“那就再和我偷一段風月吧。”
第75章
項明章端抱著沈若臻上樓梯,大雨喧沸蓋住了踏實的步伐,他託著滿掌柔軟捏了捏,問:“這幾天在哪個房間睡的?”
沈若臻都不記得上次被人這樣抱是幾歲了,他環著項明章的脖頸,說:“你走時的那一間。”
“不悶麼?”項明章道,“趙管事沒告訴你主臥房在二樓?”
沈若臻說:“你這個主人不在,我怎麼好意思登堂入室。”
他的意思是“房主”,項明章偏要曲解:“野貓難馴,靈團兒根本不把我當主人,你替它寬慰我一下也好。”
可惜沈若臻來自舊社會,沈公館的僕人有半個銷售部那麼多,他在襁褓時就被喊著“小少爺”,“小主子”,沒想到二十一世紀還存在這種思想。
他不理解:“是如何定義的?”
項明章說:“定義什麼?”
第一次遇見錢樺的時候,對方就問過他沈若臻摸著項明章的西裝駁領,照搬道:“你是主還是奴啊。”
項明章剎停在臺階上,用鼻尖頂了頂沈若臻的下巴,隨後加快了步子,回答:“今晚你就知道了。”
旋轉樓梯走不完似的,沈若臻伏在項明章的肩頭,耳邊氣息漸重,他道:“沉的話就放我下來。”
項明章擅長攀巖、搏擊,每年深冬休假會去北歐的林場狩獵,他的確呼吸不穩,心跳加快,卻不是因為累。
邁上最後一階,項明章抱著沈若臻拐上三樓,穿過客廳,偏僻的西走廊盡頭有一間不大不小的起居室。
房中漆黑一片,門關上,項明章把沈若臻抵在門後親上去。他們不是第一次接吻,但沈若臻第一次主動探了舌尖,惹得項明章恨不能就地行兇。
直到沈若臻缺氧,招架不住地撫摸項明章的後頸求饒,兩個人稍稍分開,仍在咫尺,他輕聲坦白:“過去我沒有跟別人親熱過。”
項明章說:“我知道。”
尾音未斷,項明章又迫不及待地吻上沈若臻的臉頰,抱著人轉身走到床邊,一齊栽倒下去,他伸手捻燃臺燈,淺色的光束在床頭暈開。
入冬換了雙層鵝絨毯,兩個人的重量壓出一片不深不淺的凹陷。
沈若臻仰躺著,項明章解他的襯衫紐扣,剛解了兩顆,他習慣性地用手背遮蓋住眉目。
衣裳都沒脫,就害臊了嗎?
項明章假裝解不開,一顆扣子勾弄了半晌,沈若臻納悶兒地放下手,中了計,猶豫著自己去代勞。
項明章得逞地攥住他的手,扣著指縫按在被單上,反咬一口地說:“不要亂動。”
沈若臻已然有種被掌控的錯覺,他試圖分散注意:“你從杭州趕回來還沒有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