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照射出一小圈昏黃範圍,楚識琛待在裡面,踱步跺腳,輾轉了一夜。
早晨,天還黑著,有個大叔披著羽絨服出來買早餐,看見楚識琛驚呼道:“小伙子,天不亮擱這兒幹啥呢?”
楚識琛連唇齒都冷,抿著,張口呼出一片白氣:“我找人。”
“找誰啊?”大叔熱心道,“叫啥名兒,我幫你喊一嗓子不完事兒了麼,你這樣等不得凍壞了啊!”
正說著,三樓的窗戶猛地拉開,周恪森在陽臺上說:“老劉,少管闲事兒。”
“原來找你的啊?”老劉道,“這你大侄子?咋不讓人上樓呢?”
沒過多久,周恪森從單元樓出來,拎著一隻戶外用的大包,他瞥了楚識琛一眼,二話沒說開上車走了。
楚識琛趕緊叫了一輛出租,天光大亮,一路跟著周恪森出了市區。
到了地方,是一片自然生態的河灘,周恪森約了客戶一起釣魚,沿著河邊走了一段,河道變窄變深,不少人一大早來野釣。
楚識琛待在十幾米之外,靜心等著,周恪森跟客戶談了一會兒,雙方陷入沉默,看樣子不太順利。
過去幾分鍾,周恪森放下魚竿,向客戶開始第二輪進攻。
楚識琛暗自搖搖頭,太急了,談話的技巧之一是節奏,節奏不對,說得又多又快隻能讓對方感到壓迫。
果然,兩個人沒談攏,客戶先走了,周恪森沒有挽留,一個人立在原地抽煙。
楚識琛走過來,叫了聲“森叔”。
周恪森煩悶地哼了一聲,當初一頁資料都看不完的敗家子,他以為罵兩句鐵定會跑了,結果變得這麼有耐心,跟著不放就算了,竟然在樓下等了一夜。
從嘴裡拿下煙,周恪森問:“你到底想怎麼著?”
Advertisement
楚識琛表明目的:“森叔,我想請你回亦思。”
周恪森的手顫了一下,抖掉一截煙灰:“你說這話不覺得可笑?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跟我逗悶子?”
楚識琛說:“亦思這大半年發生了很多變動——”
周恪森打斷他:“跟我沒關系,亦思變成什麼樣,那是李藏秋該操心的,是你楚大少爺該操心的。哦對,我忘了,你把股權賣了。”
楚識琛道:“是我糊塗。”
周恪森重重地吐出一口煙,話也說得很重:“你蠢笨還是聰明,卑鄙還是老實,你打算攀附哪個,又背叛哪個,用不著跟我掰扯,我也不想伺候。”
楚識琛面色青白,說:“森叔,過去是我做錯了,我欠你一個道歉。”
“不用,我承受不起。”
周恪森將漁具粗暴地塞進包裡,拎上就走,楚識琛長腿一邁擋在他面前:“森叔,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
周恪森抬起頭,不知是因為火氣還是寒風,臉頰漲成了紅色:“楚識琛,你不學無術的時候我給過你機會,我手把手教你。你撒潑搗亂的時候我給過你機會,力排眾議把你留在公司。你跟李藏秋一起害我的時候,我還他媽給過你機會,甚至沒打你一巴掌!”
當下的楚識琛根本未經歷過,空白之下隻感受到周恪森洶湧的怨恨,怨往事欺人,恨紈绔不爭。
周恪森推開他,拐上了橋,楚識琛大步追上橋頭,豁出去喊道:“森叔,我真的知道錯了!”
周恪森停下,回頭已是滿腔怒火:“你楚識琛有多渾蛋我清楚,少在這兒演大戲!”
楚識琛道:“我會改,我全都改了!”
“太遲了!你被李藏秋當槍使,把你爸辛苦創辦的公司拱手讓人,事到如今又賣了股權。”周恪森冷哼一聲,“說你敗家,倒也賣對了,與其給姓李的做嫁衣,還不如給項樾當幫手。”
楚識琛急切地說:“亦思的一切沒有結束,它需要你,需要一個新的開始,你也需要它,你的抱負從來不是在荒郊野外陪客戶釣魚。”
周恪森被戳疼了心窩子:“我如今就剩這點本事,就值這點行情,讓你楚少爺見笑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楚識琛近乎懇求,隻有挺拔的姿態維持著體面,“森叔,我要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
周恪森粗眉擰緊,吐字如釘:“原諒?你配合李藏秋誣陷我,侵害亦思的利益,憑什麼要我原諒?!”
楚識琛求道:“過去是我渾蛋,看在我父親的份上,森叔,再原諒我一次。”
周恪森好像累了,沙啞地說:“不用把你爸搬出來,對亦思,對你,我問心無愧,同樣的話到楚喆的墳前我也敢說。”
楚識琛不肯放棄:“是我有愧,是我欠了你,森叔,求求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彌補……”周恪森忽然扭開臉,“你看看這條河。”
楚識琛向下望,這一段河面很窄,河心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在陽光下晶瑩剔透。
周恪森說:“是不是瞧著挺幹淨,其實水裡飄著好多雜草和浮塵,掉進去才知道有多髒。”
楚識琛:“森叔……”
周恪森從牙縫裡擠出來最後一句:“所以,隻有髒水潑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難受、多刺骨!”
徹骨寒心,沒有感同身受,說彌補隻會顯得虛偽。
楚識琛捏緊了拳頭,這個身份被他偷來,那曾經做的孽由他償還,很公平。
周恪森比他預料中更倔,更強勢,倒令他佩服,他認為周恪森不會瞧得起一個隻知乞求的孬種。
天高路遠,他來此一趟絕不會铩羽而歸。
拳頭一松,楚識琛抬手撫上欄杆,說:“森叔,被誣陷的滋味兒我嘗過了,如果不夠,我跳下去再嘗一次。”
周恪森遽然一驚。
楚識琛長腿跨過欄杆,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嘭!”
碎冰飛濺,河面激起萬重漣漪,轉瞬間楚識琛墜入了幽深水中。
周恪森嚇得愣住,手裡的包“咣當”落地,奔下橋頭的時候險些栽倒,他衝到河邊大喊:“楚識琛!混賬!”
四周跑過來一堆人圍觀:“有人跳河了!”
楚識琛身軀下沉,冰冷到極點的河水一剎那滲透了層層衣服,淹沒他,湧入四肢百骸,像千萬根針扎得他體無完膚。
他好冷,太冷了,比沉入大海冷一百倍,一萬倍。
他覺得頭皮發麻,渾身喪失了知覺,隻有無窮無盡的寒冷。
岸上傳來陣陣呼喊,楚識琛睜開眼睛,清澈的薄冰被他砸碎了,水中細塵飛揚,模糊不已。
他奮力掙出水面,哗啦,周遭一片驚叫,周恪森伏在一米多高的岸上已經目眦欲裂:“楚識琛!你瘋了!”
楚識琛氣息紊亂,唇齒不受控制地發抖,一張臉凍得慘白,似冰雪若白玉,在陽光下淌著一道一道粼粼的水痕。
他瘋子似的說:“有多難受,多刺骨,我知道了。”
周恪森竭力伸著右手:“抓住我!上來!你他媽給我上來!”
楚識琛抬起胳膊,握住了周恪森的手。
這隻手溫暖,粗糙,像老管家的手,像暗中與他會面的同志的手,像安全轉移那天在碼頭上,與他交握告別的戰友的手。
他被拽上了岸,周恪森一腦袋汗珠,慌張地脫下外套給他披上,罵得比在橋上更兇:“你這個王八犢子!萬一出了事兒,我怎麼跟你媽交代?怎麼跟楚喆交代?!”
楚識琛隻剩虛弱:“森叔……對不起。”
周恪森哽著喉嚨,一口白氣緩緩地吐出來。
四年憾恨,終於釋懷。
第53章
楚識琛意識不到身體在劇烈地發抖,河邊的風一吹,頭皮,脖頸,手背,裸露在外的皮肉一寸寸發緊,像被人擰著、掐著。
鬢邊的發梢凍住了,變得尖硬,扎得耳廓充血般鮮紅,楚識琛顧頭難顧腳,皮鞋浸滿了水,踩在地上又湿又滑。
周恪森急得滿頭大汗,蹲下去說:“上來!”
楚識琛問:“森叔,你幹什麼?”
周恪森催促道:“你這樣怎麼走?!上來,我背著你!”
楚識琛有些動容,他彎腰把周恪森扶起來,沒撒手,捉著周恪森的胳膊借力,說:“森叔,我都多大了。”
周恪森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知道這季節的河水有多冷,但他不知道楚識琛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堅強,無奈地說:“你小子真是……”
每走一步,楚識琛感覺腳掌踩著刀刃,岸邊很多碎石,他咬牙道:“這條路有點難走。”
周恪森問:“能堅持麼?”
“能。”楚識琛一語雙關,“路再難行,我也會堅持走下去。”
周恪森拍了拍他的手背,互相支撐著走到了停車場。
楚識琛鑽進車廂後面,坐下的一瞬間,衣褲擠壓,滴滴答答地滲出水來,他難堪地說:“森叔,我把車弄湿了。”
周恪森氣道:“你還顧得上管車!”
羊毛大衣的表面凝結了一層冰碴,楚識琛微縮著肩膀,靠向車門,許是他的臉頰太冰了,貼著玻璃竟然感覺到溫暖。
周恪森迅速發動車子,把暖氣開到了最大,時不時從後視鏡裡看楚識琛的狀態。
昨晚在樓下杵了一夜沒合眼,恐怕都凍透了,剛才又跳河,簡直是嫌命太長,周恪森說:“別睡覺,你這樣不能睡。”
楚識琛靜靜睜著眼眶:“嗯。”
周恪森問:“你在哪住?要不去我那兒?”
楚識琛怎麼好意思這副模樣去別人家裡,況且周恪森有父母在,再嚇壞了老人家,他回答:“我回酒店,行李都在房間裡。”
周恪森一路瀕臨超速,猛踩油門找到酒店,也不管會不會被開罰單,隨便把車停在了門前的道牙子上。
楚識琛的樣子太引人注目,驚呆了門口的迎賓。
房間在十五層,不算高,楚識琛在電梯裡盯著跳升的數字,感覺前所未有的漫長。
到了房間,周恪森說:“趕緊把湿衣服換了。”
楚識琛脫掉周恪森給他披上的外套,已經沾湿了,他從行李箱拿了一件:“森叔,你先湊合穿我的。”
周恪森一早晨連生氣帶著急,哪怕光膀子都冒汗,正好手機響了,他擺擺手,走到房間的另一邊去接聽。
“喂,張總?”
楚識琛不可避免地聽見一二,這位“張總”貌似是盈安科技的老板,打來問周恪森約見客戶的成果,談了幾句,周恪森沒有明說跟客戶不歡而散。
掛了電話,周恪森習慣性地掏出煙盒,忽然想起在酒店裡,隻好又塞回褲兜。
這時,楚識琛說:“再試試吧。”
周恪森沒反應過來:“什麼?”
楚識琛的最終目的是請周恪森回亦思,但為人辦事要講道義,必須處理好當下的麻煩,他說:“再約那個客戶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