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恍惚,楚太太悄悄走了進來。這一晚太耗費心神,她沒力氣應付別的了,把大家送走,隻想一個人陪著兒子。
“快躺好呀。”楚太太扶沈若臻躺下,自己坐在床沿,伸手去攏沈若臻的頭發,“東方人還是染黑色好看,你又白,這一點隨我。”
許是太累了,楚太太口氣輕柔,叫沈若臻不忍打斷。
楚太太便守著他傾訴:“在國外一年多,電話也不打一通,每次找你都嫌我煩。這次回國更是和狐朋狗友玩瘋了,家都不回,你好沒良心,媽媽答應賣股權,你呢,連一頓飯都不陪我吃。”
“遊艇爆炸,我接到電話魂都嚇飛了,可能當媽就是要擔驚受怕,受一輩子苦。”
楚太太吸吸鼻子,嘆息道:“醫生說是有幾率恢復的,我不擔心,你醒過來我就知足了,現在記住我是你媽媽,好不好啊?”
沈若臻沉默聆聽,泛起一陣心酸,他的母親遠隔海洋是否也這般牽掛他?可事到如今,他的母親和妹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沈若臻眼角頓紅,合緊了牙關。
“都不記得你上一次這樣乖是幾歲的事了。”楚太太流下眼淚,“你爸爸走了,我隻有你和小繪了。你今晚要是沒挺過來,我怎麼活呀。”
沈若臻已發不出一言,他怕刺激到這位母親,他知道對方不會相信他的否認,隻會難過。
他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的存在,來自1945年,是上一個世紀的人,他根本無從證明,隻怕會被當成瘋子。
楚太太幫他掖好被角,離開前說:“小琛,再睡一覺吧。”
沈若臻哪裡睡得著。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天亮了,他拖著病軀下了床,赤足踩在堅硬穩固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窗前。
推開窗戶,高樓之下的風景盡收眼底,遠處的長街車流熙攘,廈宇密如林,行人全無艱苦舊貌。
隻有朝霞如初,其餘當真改天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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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瘡痍已復,正大光明。
可家呢?
尚未祭拜過的父親,久未團圓的母親胞妹,全部消失在時間之中了嗎?
他又算什麼?
憑空來此,過去不能言明,當下一無所知,未來何去何從?
他沈若臻又算什麼?!
偏偏天不絕命,讓他活下來。
而活下去,他需要學會生存,要生存就要先適應這裡的一切,在此之前,要有一席之地安身。
沈若臻想,他一定和“楚識琛”長得很像,連親緣際遇也格外吻合,他現身在這間病房,在楚家,會不會是老天爺冥冥中的安排?
或許,是上天在幫他,借給他一個新的身份。
沈若臻的心快速跳動起來,為如此下策感到惴惴和羞慚。
抬眸望向天邊,陰雲散盡明月沉,他鬼使神差地將手探出窗外,攬了一掌清風。
不,不算借,是偷。
第3章
在沈若臻醒來的第二天,沒來得及做詳細檢查,就被楚家悄悄地接走轉院了。
他住進一家高級私立醫院,病房更寬敞,看護更多,環境更私密,同一樓層幾乎沒有其他病人。
沈若臻不怕悶,也沒有任何額外需求,他每天隻要報紙,各種出版社的報紙越多越好。
他渴求一切訊息,國際時局、經濟發展、工業科技、民生教育,隻要醒著,他總是在孜孜不倦地閱讀新聞。
沈若臻驚奇整個世界的巨大變化,從過去來到當今,他的不安在日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慶幸。
同樣驚奇的還有楚太太,她不學無術的兒子竟然開始讀書看報了,忍不住問:“小琛,累不累呀?”
沈若臻尚未完全適應這個稱呼,遲了半拍抬頭,回答:“我不累。”說完頓了一下,他叫不出“母親”,也偽裝不出親昵,便說:“你今天的裙子很漂亮。”
楚太太歡喜得要死,簡直快掉眼淚了,她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希望“兒子”趁失憶能陪她多說幾句話。
沈若臻合起報紙,常言道“說得多錯得多”,他提前預防:“我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好多東西不認識,一些淺顯的知識也如聞天書。”
楚太太安慰他:“別難過呀,你以前也蠻無知的,肚子裡沒有多少墨水。”
沈若臻一愣:“是麼?”
楚母說:“幸好你妹妹會讀書,成績又好,不然我在太太圈子裡交際,真的臉上沒有光彩。”
沈若臻:“……”
談天時,沈若臻免不了想起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是個大家閨秀,是他兒時的啟蒙老師,對他嚴格大於寵愛,相比較父親,母親對他寄予了更多的期望。
而楚太太則是典型的“慈母”,對楚識琛不講要求,全盤接受,從未想過有一天發生不可挽回的事情該怎麼辦。
沈若臻想,他以“楚識琛”的身份活著已是不光彩之舉,若隻享權利,不盡義務的話,豈非徹頭徹尾的小人?
身為兒子和兄長,作為一個成年男人,該做的事,該承擔的責任,他要替楚識琛做到。
那天醒來,見到的陌生男人說“搞出這麼大的事故”,沈若臻一直記得。
他猜“楚識琛”是有幹系的,可這些天過得安安穩穩,麻煩已經處理妥當了嗎?親屬會不會受到牽連?
沈若臻找機會問起那晚發生過什麼,楚太太怕刺激他,輕描淡寫略了過去,最後叫他放心,說李叔叔會處理好的。
後來,沈若臻從楚識繪口中得知是遊艇爆炸,轉院也是因為牽涉的人多,在同一家醫院擔心會有麻煩。
至於後續處理,楚識繪不太清楚,同樣說李叔叔會搞定的。
沈若臻留心觀察,發現楚家真正做主的人是李藏秋。
亦思的公務,爆炸事故的爛攤子,都是李藏秋拿主意,他甚至不用和楚太太商量,辦完知會一聲即可。
楚太太對此全無異議,顯然習以為常。
沈若臻的身體一天天好轉,陪楚太太聊天的時間也隨之增加,他話少,多半在傾聽,趁此機會可以了解到楚家和公司的一些狀況。
亦思是科技公司,什麼計算機軟件、硬件、系統開發,沈若臻聽不懂,但默默記住了每一個詞匯。
楚太太保存了許多照片給他看,幫他認人,有家裡的兩名保姆,一名司機,近親若幹,還有公司的管理層等等。
凡是來醫院探望過的,哪怕僅有一面,沈若臻都對得上號。
楚太太十分驚喜:“怎麼失憶了,記性倒變好了,東方不亮西方亮啊?”
沈若臻認完全部照片,他印象中少一個人,問:“我醒來時見到的第一個人,他是誰?”
“哦,他叫項明章。”楚太太回答,“工頁項,明天的明,文章的章。”
沈若臻默念一遍這個名字,道:“他是親戚還是朋友?”
楚太太說:“項家的親戚很難攀呀,算是朋友,爺爺輩就認識,交情不淺的。唉,可惜你爸爸走得早,我們楚家不風光了。”
沈若臻猶記項明章傲慢的態度,說:“看來兩家的關系疏遠了。”
“也還好。”楚太太看問題很簡單,“這些年雖然來往少了,但那是虛的,項明章收購亦思給的價格蠻好,說明講了情分,這是實的。”
沈若臻這才得知,楚識琛和楚太太的股權一起賣掉了,換言之,楚父一手創立的公司已經不屬於楚家。
他不能理解。
沈家祖上自光緒年間開設錢莊,寧波江廈街上三十多家大同行,沈家獨佔十二。後來外國資本湧入國門,父親沈作潤應局勢提倡變革,入上海興辦現代化銀行。
沈若臻年幼時耳濡目染,已知經商重在“經營”,謀在發展,成在堅守。
一爿店擴成一雙,開疆拓土,一路堵則變通,諸路盡為我所行,在戰亂年代也要爭當頂在前面的鰲頭。
在他受的教育理念中,變賣家業是一種恥辱,是極大的失敗,會遭人笑柄的。
他表情凝重,楚太太問:“怎麼了呀?”
沈若臻輕展眉峰,回答:“沒什麼,有些惋惜罷了。”
“兒子,你別鬧了。”楚太太說,“當初是你軟磨硬泡要賣的,威脅我不答應就在國外自殺,你現在又惋惜!”
沈若臻無奈道:“抱歉。”
楚太太馬上心軟了,格局都寬了:“這些年亦思不景氣,賣掉也好,項樾是行業頂尖,沒準兒能把它盤活呢。而且項明章看著彬彬有禮,其實很吃得開,有本事的,以後交給他去煩啦。”
沈若臻腦中浮現出項明章的冷漠模樣,怎麼,二十一世紀重新定義“彬彬有禮”了?
隻怕是那位項先生有一顆玲瓏心,裝慣了大尾巴狼。
身體完全康復後,沈若臻出院了。
踏出醫院的那一刻,對他而言,是在邁進一個新的世界。
楚家的別墅坐落在江岸以西,楚父過世,楚識琛這幾年在國外,家裡全是女眷,因此內外打理得十分雅致。
大門早早敞開迎接,沈若臻下了車,在楚太太的陪同下步行穿過花園。庭前立著兩個人,年長的是唐姨,相當於家裡的大總管,年輕的秀姐負責其餘雜務。
回家的第一餐很豐盛,冷盤熱盤鋪張了十幾道,沈若臻向來謹慎,楚太太夾給他的一定吃,擺在面前的選擇吃,應該不會出錯。
吃過午飯,他被帶到了楚識琛的臥房。
房間牆上噴繪著一幅暗黑色調的巨大畫作,混亂的線條下畫的是一個吐著舌頭的搖滾青年,沈若臻問:“這是……我畫的嗎?”
唐姨笑道:“你哪有這水平,買的。”
沈若臻細細地參觀,邊櫃上擺著一張相框,他看見了楚識琛的照片。
那張臉,真的和他十足相似。
沈若臻退出房間,他不想動楚識琛的東西,不想霸佔楚識琛的屋子,不想讓屬於楚識琛的痕跡被覆蓋。
他堅持搬進了一間客房,空置許久,冷冷清清的,牆邊放著一架蒙塵的施坦威鋼琴。
唐姨拿來一隻收納盒,裡面是為他準備的電子產品,有兩隻手機、兩副耳機和充電器。
“出事後新買的,號碼換了,一隻當備用。”唐姨說,“充足電了,沒開機。”
沈若臻見楚太太用過手機,問:“這個東西每個人都要有?”
唐姨:“當然了,現在沒手機誰活得下去。尤其是你這樣的,隨身攜帶,及時打電話求救,以後少去沒信號的地方。”
沈若臻點頭答應,拿著手機端詳了一會兒,無奈地去找楚識繪。
轉院之後,楚識繪隻去看過他一次,是被楚母硬拉去的。今天回來,楚識繪等到吃午飯才下樓,一句話也沒對他說過。
從少數的交談裡能感覺到,楚識繪對楚識琛沒多少感情,甚至稱得上討厭。
敲開門,沈若臻學楚太太的稱呼,問:“小繪,這個怎麼打開?”
楚識繪第一次聽親大哥叫她“小繪”,反應了好幾秒:“……你不會連手機都忘了怎麼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