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走到床邊,一抬眼就停住了。
“楚識琛”安躺在病床上,面容幹幹淨淨,黑發似一捧烏雲覆在額前,掩映住一雙修眉。他的眼睛閉著,長睫靜垂,肌膚呈現出冷水浸洗過的蒼白,看上去冰涼而潤澤,隻有淺淺的眼窩被海水刺激得泛著紅。
病號服微敞著領口,“楚識琛”的頸側擦傷了一道,貼著紗布,他的左手壓在胸前,仿佛在按著心髒祈禱。
那隻手很漂亮,食指上戴著一枚古董印章戒指,銀底鑲嵌藍瑪瑙,凹雕的圖案是一隻銜著月桂葉的雄鷹。
這個人如斯眼熟,卻又像素未謀面。
項明章始料未及地怔了片刻,等回過神來,病床上依舊那麼靜謐,甚至聽不見呼吸聲,不知道對方能不能撐到天亮。
人之將死,應該告個別。
聽著外面隱約的哭泣,聯想楚家這幾年的際會,項明章想到一對很貼切的挽聯,給楚識琛當悼詞也算抬舉他了。
“與人何尤,可憐白發雙親,養子聰明成不幸;”項明章涼薄念道,“自古有死,太息青雲一瞬,如君搖落更堪悲。”
黎明將至。
那張俊雅的面孔微動,緩緩睜開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挽聯出自《楹聯叢話》
第2章
一九四五年春,港口碼頭,一艘輪船趁著月色拋錨起航。
岸上送行的人群模糊成一團,二層客艙的房間裡,沈若臻脫下西裝外套,在鳴笛聲中松弛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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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無情,母親與妹妹早已送往海外避難,不少親戚也靠沈家獲得了妥善安置。去年秋,父親得急症病故,喪事簡辦,之後老管家護送遺體回寧波安葬。
昔日顯赫的沈公館人去樓空,沈若臻對外宣稱要回故鄉為父守孝,其實是進行安全轉移。忠孝兩難全,從他接任行長一職就做好了選擇。
房間悶熱,沈若臻解開白襯衫的一粒紐扣,將行李箱平放在床尾打開,不大的箱子空著一半,裡面裝著洗漱包、兩套西裝、一盒鎏金水晶火漆印章,是行長的公印。
沈若臻抽起夾層,內裡放著幾張未面世的抗幣,由他督辦,一個月前秘密制造並成功運送了一批,這些是他留作紀念的。
抗幣之下還有一份報紙,版面正中,醒目地刊登著一篇“敬告國民——復華銀行關閉公告。”
沈若臻親自撰寫,寥寥數言道不盡背後的殚精竭慮,再一次讀罷,依舊是萬千心緒難抒。
他平躺在狹窄的床上,手背搭著額頭,食指間的瑪瑙戒指質地堅硬,像針管抵著皮膚注入了鎮定劑。
沈若臻疲倦至極,沉沉地睡著了。
過去許久,輪船開始激烈地搖晃,房間內的小桌在地板上滑動,碰撞牆壁發出“咚”的一聲。
沈若臻醒來,透過小小的舷窗看了一眼,天色陰晦,漆黑的天空打過一道閃電,海面上波濤翻滾。
走廊上不斷有人經過,吵嚷聲在顛簸中越來越大。
沈若臻披衣出門,驚覺天氣壞得可怕,海風呼號,烏壓壓的密雲幾乎垂落在海面上。
沒多久,輪班休息的船員傾巢出動,可見情形兇險。
甲板上擠滿了不安的乘客,雷鳴低嘯,暴雨鋪天蓋地襲來,混亂中一扇巨浪轟然席卷,人們又倉皇逃回船艙,失衡跌倒的身體像一隻隻蜷縮的蝦子。
猛地,一道驚雷直下,破開黑天,船上的桅杆生生被劈裂!
轉瞬間,無數人驚懼哭嚎,哀鴻遍地。有船員放棄般松了手,癱軟著身軀倒下。
刺骨海水不停砸向甲板,浪濤如狂龍,大口大口吞並著破損難當的船身。
周遭尖叫、呼救、啼哭,等待的是驚厥、傷亡和無力回天。
沈若臻抓著欄杆,發絲飛舞,渾身湿透了,沉靜的臉上滑落鹹澀的海水。
他晃動了一下,默然笑起來。
想他短短一生,生長於膏粱錦繡,肩負著雲霓之望,經過美滿,嘗盡憂患,不圖史書工筆留姓名,卻不料如今落個葬身大海的結局。
所幸,他已無愧家國,隻可惜等不到瘡痍平復。
一面巨浪掀上天際,垂直落下,“嘭”的一聲,甲板頃刻間被砸出一道裂痕。
沈若臻產生短暫的耳鳴,欄杆湿滑抓不住了,他松開手,從胸前口袋裡掏出從小佩戴的懷表,指腹摩挲表蓋,上面镌刻著象徵佛法慈悲的“卍”字紋。
船沉的一刻,白襯衫輕輕飄動,沈若臻如一株黑夜中寥落綻放的曇花,猝然被天地吞噬。
海水太冷了,寒意裹遍五髒六腑,氣息一點點抽空殆盡。
沈若臻的意識變得混沌,直至湮滅。
……
飄浮感似乎消失了。
沈若臻覺出一絲溫暖和踏實,刺耳的聲響也停了,靜靜的,後來他隱約聽見一道腳步聲。
難道有人救了他?
腳步由遠及近,停在身邊,沈若臻的感覺愈發真實。
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忽然,他聽見有人在說話,音調略低,就在身邊,在對著他說話。
是誰……
沈若臻終於睜開了眼睛。
眼前閃動著幾道的光圈,他茫然片刻,視野漸漸清晰,目光也隨之聚焦——他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般高大、英俊,對方正盯著他,冷漠的表情中摻雜了難以掩飾的詫異。
項明章沒有料到,他剛念完挽詞,要死的楚識琛居然醒了。
那雙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明瞳點墨,清澈如水,全無爛醉或垂死的萎靡,許久,遲疑地眨一下眼,長睫忽閃,再望來時目光變得嚴肅。
沈若臻久未開口,發聲有些沙啞:“你是誰?”
項明章神思歸位,傲慢也一並恢復,反問道:“不記得我了?”
沈若臻防備大於疑惑,回答:“我不認識你。”
項明章連一句“貴人多忘事”都懶得嘲諷,項樾五個人全躺在病房裡,還有多少人受傷不得而知,他沒有一分鍾的耐性跟一個腦殘打太極。
項明章微微俯身,不禁惡意揣測這位楚少爺,說:“楚識琛,搞出這麼大事故,裝失憶可沒用。”
沈若臻:“我——”
不等否認,項明章轉身離開了治療室。
外間多了幾名女眷,是來陪伴楚太太的,項明章不欲多留,走之前說:“伯母,進去看看吧,他醒了。”
楚太太一驚,柔弱的身體從沙發中彈起來,立刻衝進了治療室,楚識繪和其他人緊隨其後。
沈若臻被突然湧入的人群嚇了一跳。
楚太太撲在床前,把“楚識琛”仔細看著,激動不能自已:“小琛,你終於醒了!媽媽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沈若臻愣著,才注意到周圍的怪異之處——病房的樣子,精密的儀器,這些陌生人的衣著打扮……
楚太太捧住他的手,問:“小琛,你感覺怎麼樣?冷不冷,有沒有哪裡痛?”
楚識繪在另一邊嘀咕:“不會是回光返照吧。”
楚太太:“哎呀,不要咒你哥哥!”
“喂,”楚識繪叫道,“楚識琛,你沒事了?”
沈若臻聽清了那個名字,他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這樣叫他,否認道:“我不是楚識琛。”
楚太太溫柔一笑:“在說什麼傻話呀。”
沈若臻重復第二遍:“你們認錯人了,我不姓楚。”
“好好好。”楚太太一臉溺愛,“以後跟媽媽姓楊,隻要你平平安安的,怎麼樣都好。”
沈若臻抽出手,壓抑著內心泛起的一絲恓惶,他幾乎是鄭重地說:“這位夫人,我不認識你們,我也不是你的兒子。”
大家遲疑片刻開始悄聲議論,楚太太傻在一旁,頓時又由喜轉憂。李藏秋去請了醫生過來,所有人圍在床邊等候最新的診斷結果。
醫生做完檢查,試圖詢問一些常規問題,但得到的答案除了“不知道”,就是“不記得”。
最後,醫生誘導地問:“你不是楚識琛,那你叫什麼名字?”
沈若臻頭腦清醒,所以十分提防,他不清楚這些人包括醫生在內,是服從於哪一方、哪一股勢力,如果他暴露真實身份,又會面臨什麼樣的風險。
沈若臻搖搖頭,選擇緘默。
醫生對家屬說:“很可能是失憶,至於確切的病因和損傷程度,需要明天做一個詳細檢查。”
楚太太不願相信:“失憶……人真的會失憶?”
醫生說:“嗯,我院18年有個病例很類似,也是蘇醒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沈若臻心裡一動,出聲問:“請問是一九一八年嗎?”
“呃。”醫生語塞,認真回答他,“那是二十世紀,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啊。”
沈若臻呆住,極大的震驚令他做不出任何表情,他甚至反應不過來“二十一世紀”是什麼概念。
這怎麼可能呢?
他溺水昏迷,醒來陰差陽錯地來到了幾十年之後?
太荒謬了,是一場夢嗎?他閉上眼睛,再睜開,然而周圍所有的人和物都那麼真實。
真實以外,是那麼的陌生。
沈若臻習慣性的用手背擋住額頭,手抬到半空,指間的藍瑪瑙閃著幽光,假如沒有這枚戒指,他簡直要懷疑自己究竟是誰。
醫生看他虛弱,便請大家離開治療室,單獨對家屬聊些注意事項。
人都走了,沈若臻扶床半坐,床頭櫃上放著幾本雜志和一份城市晚報,他展開來看,密密麻麻盡是簡體字。
他抱著一絲僥幸找到刊印日期,數字卻證實了醫生沒有說謊。
那……沈若臻急切地翻開軍事版面和時政版面,不敢遺漏一字地閱讀當日新聞,他看到一些關鍵詞……領導、方針,越讀越明,目光膠著在這一頁無法離開。
報紙從顫抖的指縫掉下去,沈若臻已顧不上失態與否,一動不動地癱坐著,任由心緒激蕩。
戰爭勝利,物事更迭。
一人生死之間,果真竟飛逝過大半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