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陸紹褚,他犯下的罪名,會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人會知道,他被囚禁在哪裡,是生還是死。再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遺忘。”
“就和當年的江月慢一樣。”
說出這個名字,陸時的手指無意識地扣緊在掌心,指甲陷進肉裡,是綿綿的鈍痛。
“隻因為生下了我,她就被封進水泥,沉進河底,被鎖鏈捆縛,綁在橋墩最底部,日復一日。”
陸時的嗓音輕下來,“方薇雲說,江月慢被封進水泥時,甚至還沒有死。活生生的,被封進了水泥裡。”
病房裡,燈光昏暗。
陸時身後的暗影,仿佛爪牙鋒利的怪物一般。
陸兆禾眼睛瞪得極大,裡面俱是恐懼,雙唇開合,卻依然一個完整的字音都發不出來。
這一刻,陸時沉靜如平湖的表情下,壓抑的是無數衝撞的情緒。
他想起小時候,方薇雲詛咒他是身體裡流著骯髒血液的雜種。
想起用刀刃割在手腕上,劃破血肉時的劇痛。
想起他曾經天真地用各種方法討好方薇雲,卻不知道自己的生母被困在河底,被逐漸遺忘。
想起十八年前,一個偏僻的小診所裡,一個女人懷著孕,想要把肚子裡的胎兒流掉,結束自己因為盲目而犯下的錯誤,開始重新的人生。
卻在躺在手術床上時,抱著肚子往外跑,哭喊著,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不知道在被封進水泥時,她有沒有後悔,生下他。
他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是時候結束這個錯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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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了閉眼,將眼底湧起的血色強自壓下,重新睜開時,陸時眼底,隻剩了荊棘冰稜。
他俯下-身,緊盯陸兆禾渾濁的眼睛,嗓音沙啞,“你是不是想說,我是個瘋子?”
幾秒後,陸時唇角浮起冷冽笑意,自問自答,“沒錯,我就是瘋子,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瘋了。”
楚喻坐在病房外的休息區,有護士端了一杯水過來,放在他面前白色的小桌上。他道了聲謝,卻任由水杯放著,一口沒喝。
抬眼看了看緊閉著的病房門,楚喻又重新低頭,拿了手機出來。
班級群裡消息99+,話題從學校門口早餐店的豆漿漲了一塊錢,轉移到外面正刮著的大風。
不知道是怎麼個發展,聊著聊著,大風變陰風,開始往鬼故事的方向拐彎。
楚喻眼皮一顫,忙不迭地退出來。覺得不夠保險,還把軟件後臺都關了。
滑動手機屏幕,楚喻指尖最後落在相冊的圖標上,點了進去。
他照片不多,怕一下子就翻完了,速度很慢。
緩緩往上,指尖停頓,楚喻點開了一張照片。
照片是在青川路的射擊館拍的,照片裡,陸時正站在黑色的準備臺前,將子-彈填進彈-夾。降噪耳機搭在肩頸的位置,垂著頭,後頸弧度十分漂亮。護目鏡銀色的邊框遮擋眼尾,側臉線條精致又冷淡。
楚喻忍不住兩指放大了看。
初見時,青川路的窄巷裡,陸時語氣挑釁地引人跟他打架。後來,沒成年就去開地下賽車,玩兒射擊,打格鬥——有種極端難忍的壓抑和躁鬱,需要紓解。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陸時,就像傷痕累累的困獸,被關在荊棘圍成的籠子裡,狹窄又逼仄。
他無望地掙扎,即使被尖刺劃出無數血口。
幸好,就快要結束了。
方薇雲已經死了,陸紹褚被囚禁,方微善這個後顧之憂也已經被解決。
楚喻看向病房門——陸兆禾中風癱瘓,已經不足以構成任何威脅。
忽的,再次想起以前魏光磊和祝知非說過的,陸時有點厭世,甚至好像下一秒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隻不過有一件事,勉強吊著他的命。
想到這裡,腦中繃緊的一根弦“啪”的一聲斷裂,楚喻心尖巨顫。
恐懼感仿佛飓風,瞬間席卷了他的思維——
如果,如果勉強吊著命的事情,已經完成了呢?
直到重重咬住舌尖,刺痛感才使得楚喻拉扯回理智,勉強抑制住這個駭人的想法。
但如同石子砸在水面,波紋一旦蕩開,就再難恢復平靜。
他開始坐立不安。
腦子裡,畫面一帧一帧地輪番出現。
陸時手腕上一道道新新舊舊的疤痕,打架時不要命的打法,苦行僧般簡單到極致的生活,開賽車時對死亡的全然無畏……
他無數次地想過去死。
對陸時來說,或許活著,才是一個錯誤,一種負擔與重壓?
這時,傳來動靜,楚喻倉促抬頭,就看見病房門打開來。
陸時從裡面走了出來。
楚喻連忙起身,迎了上去。
“陸時!”
他有太多的話想說,卻又每一句都說不出口。隻好緊緊抱住陸時的腰,半寸不松。
陸時任他抱著,眼裡冰寒沉鬱的氣息在接觸到楚喻的體溫時,散了個幹淨。
輕輕拍撫楚喻的脊背,陸時聲音裡帶著柔意,“這麼黏人?”
楚喻沒說話,隻是更緊地抱著陸時。
陸時吻了吻楚喻細軟的頭發。
他想起病房裡,憤恨不甘的陸兆禾,眉目猙獰地瞪視著他,仿佛想要用盡一切力氣詛咒他不得好死。
他幾乎都能想象,要是陸兆禾能開口說話,必然會唾罵他行事陰毒,手段狠辣,家人親情全然不在意,罔顧人性。
不過,這些還輪不到陸兆禾來罵。
他自己的手有多狠,心有多骯髒,命有多爛,甚至出生便背了人命,至今,更是滿身都浸在沼澤汙泥裡——這些,他自己都一清二楚。
洗不幹淨的。
他也從來沒想過要洗幹淨。
唯獨,他髒汙滿布的心裡,還護著一個角落纖塵不染。
那裡,放著他的楚喻。
第84章 第八十四下
楚喻和陸時在a市留了好幾天。
陸家兩個能主事的人都出了狀況,一個沒了消息, 一個重病在床。基層員工不清楚, 高層卻一片人心浮動, 均在觀望。
陸時作為陸兆禾的獨孫、陸紹褚的獨子,是陸家名副其實的唯一合法繼承人,並已成年。
由此,經過道道程序,最終, 陸兆禾和陸紹褚手裡的諸多股份與大部分財產,均轉到了陸時名下。
就在眾人旁觀剛成年的陸時要如何處事時, 陸時聘請的兩名職業經理人到達a市。加上股權交接穩定,掌權的依然是陸家, 沒有多餘紕漏。妄圖在陸氏動蕩期間出手的人,紛紛歇了心思。
酒店的陽臺上, 楚喻正在跟林望兮通電話。
“我跟我爸全程關注了陸家的事情, 我爸甚至都動了心思, 要不要趁著陸氏動蕩,出手撈一筆。你懂, 趁火打劫, 向來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嘛。沒想到陸時一個高中生,竟然真的把局面撐住了。說起來,那兩個職業經理人,是陸時自己找的,還是旁邊有人指點?”
“沒人指點他。”楚喻透過玻璃, 看向臥室床上躺著的人,回答,“是他自己挑的。”
“那確實幹得漂亮。我特意去查了這兩個職業經理人的履歷,猜測,陸時應該是想趁著這段時間,讓經理人站前臺,自己隱幕後,大刀闊斧改改陸氏內部的陳腐。
等他年紀再大幾歲,能服眾了,再坐上那個位置掌權,必然整個陸氏如臂使指,再沒有牽制與阻礙。”
林望兮猜的沒有錯。
陸時挑選經理人時,還問了楚喻的意見。兩人最後商定人選時的主要考量,就是這個。
林望兮說完,又換了個語氣,問,“你和他現在,關系怎麼樣?”
楚喻毫無猶豫地回答,“關系非常好。”
“那我接下來的話,或許會有挑撥的嫌疑。”林望兮笑著問,“你要不要聽?你要是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楚喻大致猜到了林望兮會說什麼,“林姐姐,您說。”
“行,那我可就說了。”
林望兮語氣正經了些,“我先前跟你說,我跟我爸全程盯著陸氏的事情,這期間,我們發現了不少疑點。
陸氏根子穩,家風名聲都很不錯。但這一次,狂風卷葉一般,先是方薇雲出事,接著,依次是陸紹褚出事,方家出事,最後陸老爺子癱瘓,連話都說不了。
沒什麼確切的證據,但我和我爸都認為,這一系列的事件裡,陸時必然動了手。”
林望兮吸了口氣,“我想說的就是,陸時這個人,年紀小,但心思城府極深,手段也狠,不容小覷。跟他做朋友,你一定要謹慎。”
電話掛斷,楚喻看著天邊的朝陽,伸了個懶腰。
他想起青川河邊,晦暗的燈光下,陸時說,我不是一個好人,不久之後,甚至會背上罵名。我能夠給你的愛,沉重,汙濁,甚至帶著許多會傷害到你的東西。這樣,你還會想跟我在一起嗎?楚喻。
每一個字,他都記得清楚。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
——我願意的。
楚喻想,就算把時間置換到現在,再問他這個問題,他依然會回答,我願意的。
他願意跟陸時綁縛在一起,願意陪著他在泥沼裡沾染滿身汙跡,也願意陪著他,從黑暗的深淵裡,一步步爬出來。
他想要保護他,支撐他,拉著他,跟他一起見證,明年是會更好的。
以後也會越來越好。
在清晨微涼的風中站了一會兒,楚喻從陽臺進到臥室。
臥室沒有開燈,隻有晨曦的光從窗戶裡灑進來。
陸時的呼吸平緩,沒有醒。
踩著地毯到床邊,一把將陸時身上的被子扯下來,楚喻大聲喊人,“陸時,陸哥,陸神,起床了!陪我去吃早飯!”
話音剛落,一個沒注意,楚喻的手腕被攥住,力道往下,他毫無防備地跌在了床上,隨後,被陸時整個抱進了懷裡。
拉下領口,陸時把自己的肩膀送到楚喻嘴邊。他閉著眼,嗓音是清晨特有的微啞,“想吸血了?咬吧,喂你吃早飯。”
楚喻其實不餓,但聽著陸時的聲音,又被籠罩在陸時的氣息裡,他根本無法說出任何拒絕的話,唯有依言咬下去。
等舔了舔破開的傷口,楚喻還沒來得及回味血的香甜味道,就被陸時捏住下巴,吻了下來。
回學校時,正好撞上第三次月考。
夢哥暢想,“陸神缺課缺了有半個月吧?那麼問題來了,這次月考,我們有一絲可能,能超過陸神嗎?”
方子期頂著一對黑眼圈,斜眼看夢哥,“做夢來的比較快。”
李華接話,“做夢都有點難,白日夢最快。”
等成績公布,夢哥站在貼出來的成績單前,唏噓,“嘖嘖嘖,事實證明,陸神就是我嘉寧私立莘莘學子,怎麼也翻不過去的一座大山!有陰影了!”
老葉正好從門口進來,奇道,“羅嘉軒同學,你怎麼知道我們要去翻山?”
夢哥懵了,“什麼翻山?”
老葉興奮,“春遊啊!爬山啊!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啊!”
楚喻轉頭望望窗外耀眼的陽光,十分疑惑——自己眼裡的春天,和老葉定義的春天,是不是有哪裡不一樣?
他掙扎,“老師,這麼高的溫度、這麼大的太陽,證明春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並不是春遊的好時機啊!”
夢哥舉手,“我來翻譯!校花的意思是,這麼大太陽,是會把臉曬黑的!會變醜!”
楚喻飄了個眼神給夢哥——你很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