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原本我以為自己隻要吃吃喝喝,等著肖王自己把自己送上死路就可以了。
誰知道他居然憋著壞,以我粗鄙無禮的理由把柯夫人請來王府,要來壓一壓我的氣焰。
柯夫人來的時候我正在吃飯。
我今天點了五個菜,全是葷菜,盤盤都呲溜冒油的那種。
柯夫人進來的時候我正舉著碗準備再盛一碗大米飯,聽見腳步聲也沒在意,直到和沉著臉的柯夫人對視——
「……您吃飯了嗎?母親?」
柯夫人一言不發坐下,看了眼菜色:「看來從前在家,倒是委屈了你的腸胃。」
坐下後柯夫人淺淺嘗了各碟菜,看得出來不是很合她的胃口。
落座後她將肖王說我沒有婦德潑辣粗俗請丈母娘來勸誡一二的事和我說了,我認真聽完,老老實實等著訓誡。
等了半天,柯夫人隻是放下了筷子。
對上我莫名其妙的眼神,柯夫人壓著眉道:「你覺得我會聽他的話訓斥你?」
啊?
不訓斥麼?
「他一個晚輩,這又是你們夫妻間私事,我為何要聽他號令?」柯夫人仍是那副冷硬模樣。
很好,柯夫人的高傲是把雙刃劍,砍我的時候挺鋒利,與砍別人一樣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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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
「肖王也不是不知你的情況,當初既然求娶便是權衡過利弊,如今娶妻才半月不足,便生出不滿來,當真以為我相府的女兒好欺負!」
我瞧著柯夫人,過了一會才說:「母親,我還當你一點都不在乎我。」
柯夫人瞥了我一眼,很顯然眼裏還帶著嫌棄:「你是從我腹中出生,哪怕你被找回來時瞎了眼斷了腿,也是我女兒。」
我訕訕:「倒也?不至於?」
柯夫人嘆了口氣:「我不否認自己確實更疼你姐姐——且不說你弟弟出生便養在你爹膝下,還沒多大便外出遊學,我將自己滿身滿心放在憐玉身上十六年,抽不回來。」
「何況她一夜之間從天之驕女成了平民,甚至她的母親還是個罪人,我若是偏疼你,她將如何自處?你從前生長在山野,不知道這大家世族裏口刀舌劍的厲害,如今嫁人了,也該知道些。」
我:其實,也還是不太知道的。
畢竟沒幾個人能吵過我誒。
「倘若我偏重於你,憐玉會被逼死的!」
……這倒是。
「何況你瞧瞧你回來時的樣子,若我疼你勝過憐玉,你這樣不學無術能夠說到什麼好人家?外人也會說咱們家冷血,對養女多年的養育之情說丟了就丟了,禦史一參,你爹在朝堂上也處境艱難。」
「我說的這些,你知道麼?」
柯夫人帶著些疲憊瞧我。
別的我不知道,倒是知道柯夫人是真的把我當弱智,把一切都掰開了揉碎了告訴我,生怕我聽不懂。
我眼睛有些酸澀:「姐姐是個好姑娘,她值得母親這樣。」
柯夫人搖了搖頭:「她值得,但你也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我若不做這個惡人,你們姐妹勢同水火無論傷了哪一個,都會要了我半條命。」
「……不過當初罰你也確實是出於本心,」柯夫人不自然地別過眼,「你那時候太淘氣了,況且你姐姐說你打敗地痞——這話說出去誰能信?」
行吧,我想,可能局限於我自己的目光瞧不見別人眼裏的我。
仔細想想,跟著師傅長大的我在世俗人眼裏看來,或許確實太過離經叛道。
怨不得她瞧我不順眼。
……雖然我也壓根不會改就是了。
柯夫人見我不言語,忽然在眉宇之間顯現出一點老態來:「我知道,你並不很在乎我這個母親。」
沒有想到被看穿,我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可能是從前沒有母女緣分吧,我的心血更多給了憐玉。但你要記住,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你都是我的女兒,我斷不會叫別人欺負你。」
我低低應了一聲,想,這樣就足夠了。
我也不需要她聲淚俱下同我哭訴,就這樣遙遙看著彼此,也便夠了。
正如我沒有遲疑就同意了贏淵的死遁計劃那樣,既然自己選擇了這個時代裏尋常女子沒有的自由,便註定要舍去一些東西。
隻是我原本以為自己並不期盼親情,如今真的聽見柯夫人這樣說,卻還是有些隱秘的歡喜。
和她用完了飯後我本以為就可以正常走流程送走她,卻不想她屏退了下人。
靠近我壓低聲音開口便是:「你父親說,近來肖王動作不斷,似是有越軌之心!」
我猛然抬頭瞧她。
她目光銳利:「雖無確切把柄,但相府不能跟著他一起死——素素,我知道你有一身武藝,真要到了那時,肖王勝了,你就安心做你的皇後,倘若肖王敗了,你就擒住這個逆賊!」
好傢伙,兩手準備啊這是。
忽然想到什麼,我忍不住開口問:「要是狗、要是肖王成功了,指名要姐姐入宮為妃呢?」
聽到這句話柯夫人冷笑:「他敢!」
「一個造反得來的皇位,他要想坐得穩,就得一輩子愛護你,敬重你!」
說著她瞪我一眼:「不許東想西想,你母親又不是真的拎不清。」
我笑了笑:「知道,母親最聰明了,隻是平時不愛動腦筋罷了。」
見我面對這種滔天大事還嘴貧,柯夫人狠狠皺眉:「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冤家——總之你要珍重自身,來日方長知不知道?等到塵埃落定,肖王登基,母親入宮陪你彌補你這十六年,肖王落敗,母親也來接你回家。」
我目送著柯夫人走遠,倚著門輕輕笑了笑。
母親,沒有來日方長了。
而我也不需要這十六年的母愛了。
「再見,母親。」
我輕聲說與簷下飛絮聽。
9
肖王動作很快,勢如破竹。
當然落敗同樣快,在紅葉掙扎一夜生下那個帶著暗衛和青樓女子血脈的肖王府長子時,被贏淵算計地潰不成兵。
這樣風雨飄搖的時候,贏淵居然還有閑心來看我——
「想叫什麼名字?」
他說的是要給我捏造的假身份。
此刻,「肖王妃柯素」已經死在了亂軍之下,站在他面前的隻是他的師妹而已。
我想了想,得寸進尺:「能不能多要幾個名字?」
贏淵慢條斯理道:「可以。」
我一口氣說了好幾個,贏淵的表情漸漸變得玩味起來:「其餘都好說,這個牛大花的名字……」
我撓頭:「你想,萬一哪天我闖了彌天大禍,用這個名字混進田地的大姐裏豈不是毫無破綻?」
其他那些我廢老大勁起的名字是為了好聽,可牛大花是我的護身符誒。
誰知他卻開口:「不用。」
「啊?」
贏淵道:「無論是多大的禍事,我會保你無憂。」
……
……
我咬了咬嘴唇:「可我自己能夠為自己負責。」
話不必說盡。
贏淵久久無聲地凝視著我,久到就當我以為他會做什麼時,隻聽到他說:「那就連帶著牛大花這七個名字都給你吧。」УƵ
我嗯了一聲。
忽然想起初遇時的那樹紅梅。
「那麼,這位擁有七個名字的姑娘,日後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我笑:「當然是喊我師妹啦。」
———正文完———
柯憐玉番外
月華如練時看見那個已經魂歸九幽的妹妹,柯憐玉並沒有被嚇到,或者說,並沒有覺得意外。
從她無意間看見那柄古樸蒼茫帶著煞氣的刀時,或者更久之前,她就察覺到這個妹妹的不同。
素素的藉口多拙劣啊,殺豬,她怎麼會信呢?
不過還是裝作被糊弄過去那樣,隻是暗地裏找了一個有名的皮革匠人,造了一副上好的刀帶,一直放在箱子的最底下。
「姐姐……」
看著素素躊躇不前,柯憐玉笑著為她整理了散亂鬢發,將那副原以為永遠不會送出去的刀帶取出。
「沒關系素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姐姐不問。」
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柯憐玉有預感這是她和素素的最後一面,眼角劃過一行清淚。
人世火宅,一人脫困,當放歌於天下。
在肖王妃柯素過世的第二年,相府的義女與新科狀元喜結連理,因其為柯相門生,夫妻舉案齊眉傳為一段佳話。
而逆賊前肖王的遺腹子之母紅葉攜厚禮上門,直言受前肖王妃大恩難忘,遂為其子取名曰柯緣。
贏淵番外
在沒見到柯素前,贏淵本來打算殺了這個未曾謀面的師妹。
其實並無其他理由,隻是好奇什麼樣的女子才能夠被那個女人稱為比自己更有天賦的存在。
若是她名不副實,死了也就死了。
隻是柯素的確如那個女人所說的那樣天資絕世,而比她天資更要奪目的,卻是她這個人。
即便贏淵貴為天子,到底也困於世俗名韁利鎖,有求不得,有放不下。
然而她像是自由的飛鳥,馳騁於天際,偶爾被人間繁華所吸引落在枝頭左瞧瞧又看看,而後拍拍翅膀飛往遠處,過雪山無痕。
小動物般的敏銳嗅覺無損她的可愛。
贏淵從想要殺她,到想要安靜瞧著他,轉變隻在一瞬間。
——師妹,初次見面。
——我是贏淵。
後來他曾想過,為什麼要喊她師妹呢?難道他們的關系隻能止步於師兄妹麼?
答案是,沒錯,這樣的女子不會屬於任何人。
而自己作為她的師兄,最瞭解她的那個人,縱然有萬千不可說的心緒,也隻能選擇放手。
也隻能選擇放手。
或許之後無數的日日夜夜,他都會後悔這個決定,後悔沒有將那個抖落塵煙振翅欲飛的鳥兒抓住捧在掌心,讓她為自己而舞。
然而那將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在自己後悔之前,就讓她記住自己有一位永遠在不遠處的師兄吧,或許哪日倦鳥想要歇在枝頭。
又或許天涯路遠,翱翔天際,依稀想起曾有一個人送她一程。
隻是他不甘地試探了一次,又一次。
他說:
——無論是多大的禍事,我會保你無憂。
他說:
——那麼,這位擁有七個名字的姑娘,日後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卻被一一婉轉拒絕。
在意識到她真的離開了的第二日,贏淵忽然發現,原來那所謂的「很久之後」已經猝不及防地到來了。
城外梅林不知何時開出十裏紅雲,似乎是在等誰來讓如夢的煙雲墮入塵世,化作一場紅雨。
斑斑如淚,更似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