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妹,下山了?」
而後他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出的鮮血濺在信紙上,將「柯素」二字染得殷紅。
又像是在紙上點醒一瓣花。
皇帝帶著孩童遇見新玩具的微妙喜悅,將這張帶著自己血液的紙放在燭火之上,火舌順著字跡蜿蜒向上,舔舐著青年帝王冰冷的指尖。
4
柯憐玉來的時候我早已經醒了,來相府認祖歸宗不能明目張膽地帶刀,所以早晨我隻能赤手空拳地練一會武。
她把被子和空了的食盒帶走之後沒一會兒就跟在柯夫人身後來了。
柯夫人皺眉看著我,道:「憐玉怕你吃苦,央求了我許久,不然依照家法你至少三日不得出!」
她大概是想要我記著柯憐玉的好處,卻忽略了自己的態度會讓人多寒心。
若非我知道柯憐玉是個好姑娘,且並不真的是個鄉野村姑,此刻定然咬牙切齒恨這個「賤蹄子」搶走我身份不說連我母親都被搶走了。
而柯憐玉冰雪聰明何嘗想不到這一茬?
她忙替柯夫人轉圜:「母親素來最重視規矩從未有過例外,若非母親慈愛實在擔憂妹妹,我又能說動什麼?」
或許正是有這樣一個會說話不得罪人的女兒,柯夫人才養成了這張不管他人死活的嘴。
我笑了笑:「謝謝姐姐,母親。」
「自古長幼尊卑有別,誰叫你這樣罔顧輩分謝人的?」
她聲音壓低,似乎想要憑著自己的氣勢將我壓下去,笑話,我若是能被氣勢壓住,早在十年前就被師傅丟下懸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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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我絲毫不怵甚至自得其樂地摳著指甲縫裏的泥,柯夫人勃然大怒:「長輩同你說話你居然敢不應!」
她與我有生養之恩,雖然對我沒有慈愛之心,然而有柯憐玉這個世俗意義的完美女兒珠玉在前,她看不慣我也是正常的。
老實說我被那樣的師傅養大,骨子裏也是有些離經叛道了,柯夫人看我厭惡大概是氣場不合。
這樣想著,我低下頭:「女兒知錯了。」
依舊是柯憐玉轉圜,她輕聲細語地勸母親不要生氣,若非這些年抱錯妹妹也不至於這樣,她並不知道這些瑣碎規矩,不過是因為和姐姐親近這才先說姐姐。
末了又道:「且素素如今這樣,原本便與憐玉有關,若母親執意責罰,那憐玉作為根源,願與素素同罪。」
她說著便蓮步輕移走到我身側。
柯夫人原本怒不可遏,見到柯憐玉這樣更是覺得自己被頂撞了,她沉聲:「你是說母親做錯了?」
不言長輩之過是現在主流觀念,柯憐玉又能說什麼。
她微微搖頭:「母親自然無過,隻是盼女心切而已。」
「素素沒讀過書不明白其中道理,憐玉卻明白,正是因為明白才深覺對不住素素。」
畢竟是膝下養了十六年的乖女兒,又給了自己臺階下。
柯夫人這才道:「罷了,你素來是懂事的。」
又瞪著我:「還不多謝你姐姐!你若能學到你姐姐半分,母親便燒高香了!」
等柯夫人匆匆離去之後,我瞧著柯憐玉小聲說:「你剛剛就不應該說和我一起罰。」
柯憐玉偏頭瞧我:「怎麼?」
「你想,要是我倆都被關起來了,到時候吃啥呀。」
聞言她撲哧一笑,溫柔嫻靜的眼眸裏閃過一絲狡黠:「母親不會的,明天是長公主的賞花宴,我們都被關起來了她總不能變出一個女兒赴宴。」
好傢伙。
原本以為柯憐玉是個溫柔閨秀,卻沒想到她還有些小小算計。
我有些目瞪口呆。
而後抱著她的手就晃:「哇!」
不待我誇她,柯憐玉先伸出手抵在唇邊:「噓——」
而後她便和我說起賞花宴的各種注意事項,並且興致勃勃地為我挑選裝束了。
我瞧她姿態放低忙前忙後,猜到是她心中還是對我有著不安愧疚,如果她幫我忙能夠讓她心裏舒坦一些,那我也不必刻意拒絕好意。
隻不過——
柯憐玉吃力抱起我放在綾羅綢緞裏的刀,那把刀太重了還有大半在地上,茫然問我這是什麼。
我看了看柯憐玉,又看了看那把刀,遲疑說:「殺豬的?」
古樸黝黑的涿鹿刀大而彎,有種上古時代活人祭祀時割血的瘋狂美感。
柯憐玉顯然有些狐疑:「殺豬,需用這麼重的刀?」
我上前一隻手輕松拎起涿鹿刀,同柯憐玉笑:「姐姐你忘啦?我可是幹了很多年活的,力氣很大的。」
「而且是姐姐太瘦了。」
說到這裏我真情實意勸:「聽說姐姐不愛吃肉,這怎麼能行呢?不吃肉沒力氣的!」
柯憐玉的注意力被轉移,笑著說:「我腸胃弱,沾不得葷腥。」
「那是你吃素吃久了!這才沾不了,」這點我很有發言權,我把刀不動聲色換了一個地方藏起來,然後和柯憐玉叮囑,「聽我的,你一開始先吃點清淡的然後再慢慢加肉加油,等身體適應了,就知道大肘子有多好吃了!」
斬釘截鐵:「噴香!」
見我說的篤定,柯憐玉包容地笑笑:「好。」
在她侍女不贊同的眼神裏吩咐下去:「就按大小姐說的做。」
侍女小時不情不願:「是,小姐。」
等侍女走了之後柯憐玉又忘了剛才的小插曲,拿出一條紅不紅紫不紫的衣裙在我身上比畫,口中說:「這條淺蘇芳的衣裙色雖重,卻正因其重而能顯出女兒家的青春來。」
又仔仔細細地給我配了一套頭面。
站在銅鏡前看著面前華服美飾神採飛揚的俏麗女子,我竟有些不敢認。
活了十六年,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珍珠的白與雪山的白是兩種顏色。
還是柯憐玉繞著我轉了一圈頷首:「素素真好看。」
我隨著她的目光才發現這條裙子其實有些長,正好能夠遮住我那雙被世家大族視為粗鄙的大腳,腰間的設計也讓我的腰肢看起來更纖細。
她體貼地為我解決了隱患,一言不發。
她舉重若輕的顧念了我的窘迫,我也不點破這份好意。
隻是想雖然那個什麼肖王看起來會打婆娘不是很值得嫁的樣子,可姐姐似乎是真喜歡,如果肖王還有得救,我還是讓她嫁吧。
大不了要是肖王敢欺負人,我就趁著夜黑風高把他打一頓。
不過現在說還有些早。
正好明天賞花會肖王也會去,我到時候仔細替她把把關。
如果實在不能嫁的話,那我就嫁過去肖王府快樂守寡豈不是絕妙。
我美滋滋地打著算盤。
柯憐玉看我突然心情好起來了,有些不明所以,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繼續給我搭配衣裳頭面。
5
長公主府上的賞花會裏,果然有許多大家小姐或好奇或輕蔑地上下打量我,隻不過我渾不在意。
至於柯憐玉——一夕之間從相府獨女成了農婦的孩子,便有從前和她關系不好地前來踩一腳。
更有甚者笑盈盈地拉著我的手:「這就是柯素妹妹吧?怪不得從前我和那個人總是趣味不投,果然是鳳凰不與燕雀為群,如今見了柯素妹妹,才叫我歡喜極了。」
字裏行間將我捧得高高的,就是說話的語氣有些奇怪,像是在念白。
我皺眉:「你歡喜什麼。」
對方眼中劃過一絲不自然,我又說:「背後不語人是非,你這樣的,算的上鳳凰?」
這下她尷尬地松開我的手,還想要找補是因為看不慣柯憐玉偷了我十六年錦衣玉食,叫我如今連腳也不敢露出。
「我實在是替柯素妹妹惋惜,」她自以為找補得很好,又道,「倘若妹妹自一開始就沒被換了,如今的京城第一才女,應該是妹妹才是。」
我呵呵一笑:「你意思第一才女是個蘿蔔坑,專門等著我們相府的姑娘往裏栽呢?」
「我姐姐的才女名頭是靠她自己贏的,這是老天不忍心埋沒這樣的姑娘,這才讓她不用在地裏刨食,叫她識字明理,不然是天下人的損失,你懂個什麼?」
真好笑誒,打量著我沒心眼鄉巴佬,要我和姐姐窩裏鬥呢?
這個小姐臉色青白交加,片刻後忍不住小聲質問:「你敢說你一點都不嫉妒?你一點都不恨?她偷走了本該屬於你的一切誒!你到底懂不懂!」
在外人眼裏瞧來是這樣。
可且不說姐姐是被我師傅換的,隻說她「偷」走的是啥——半殘疾的小腳、消化不良大肘子的腸胃、弱柳扶風的身體、繁雜禮儀學識……
某種意義上,我和柯憐玉互為彼此的機遇甚至是恩人。
我怎麼會恨她?
何況她的人那麼好。
於是我歪頭看著她:「我真的一點都不恨她,是你不懂。」
看著我的神色,這個小姐滿臉震驚,和所有以為真假千金會撕得不可開交的人那樣,我嘆了口氣:「不和你說了。」
等我走開後,假山後緩緩走出來一個人影,不是柯憐玉是誰。
她被這個小姐的婢女引來此處聽完了全程,原本心如擂鼓,卻沒想到素素會這樣維護自己,心底柔軟得一塌糊塗。
走到這個小姐的面前,柯憐玉微微搖頭:「王小姐不必費盡心思挑撥我與素素的關系了。」
想了想又說:「為人行事貴在光明磊落,女子出世本就艱難,王小姐,少用些勾心鬥角的伎倆,能活得快活些。」
說罷丟下接連被姐妹兩人打擊的王小姐追隨著自己妹妹的腳步前去。
王小姐在原地躊躇許久,忽然「哇」
地一聲哭出來,捶自己的婢女:「你不是說這樣可以挑撥她們關系嘛!根本沒有用!沒有用!」
「柯憐玉怎麼那麼好福氣啊遇到這個妹妹,你說我那些庶妹們都是個什麼東西啊?」
婢女忽略打在身上根本不疼的小拳頭,哄自己家小姐:「沒事小姐,奴婢還給您想辦法,一定給您報當年搶夫子之仇!」
王小姐哭得更難受了:「必須報仇!當初要不是柯憐玉搶了我看上的夫子,我也不至於這麼蠢,書讀不明白就算了,說話都說不過別人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咽咽的哭聲傳出去老遠。
我聽見了,覺得她還挺可樂的。
但是轉念一想這麼有特色的小姐卻也要頂著一個行止有度的禮節枷鎖,忽然覺得更煩躁,不由暗自感慨一下這是什麼鬼世道。
隻是旋即我便來不及感慨世道了。
迅速折下一枝開得正好的梅枝做刀橫在胸前,那種被毒蛇盯上的陰冷粘膩之感如附骨之蛆,我有些懊惱沒有將涿鹿刀隨身佩戴。
我猛然轉身,赫然看見方才還空無一物的身後七步距離處,有個戴著人皮面具的玄衣人。
之所以知道他戴著人皮面具,是因為那張臉光滑細膩,卻並無五官,詭異極了。
我皺眉:「你是誰。」
來人隻是上前一步,腳步看似虛浮無力,卻瞞不過我,不管他武藝如何至少這一身輕功便算得上至臻化境了。
我如臨大敵地握緊梅枝,心裏更有一股躍躍欲試。
人與人之間的氣場很奇妙,正如我和柯夫人相互的排斥,也如我和眼前人詭異的棋逢對手之感。
說不清是惺惺相惜更多,還是想弄死對方更多。
在我揮動梅枝向他砍過去時,對方竟然鬼魅一般出現在我身後,微涼的氣息噴灑在我的發間,帶著死人的陰冷。
我旋即俯身將梅枝迴旋想要貫穿他的胸口,對方足尖輕點便又似白鷺離水般向後飄去。
我挑眉,越發來了興趣。
也追上去連出十七刀,玄衣人一一避過,卻在我密不透風的刀法下漸漸改變了輕功軌跡——就是現在!
他察覺到背後碩大梅樹阻攔了路線隻能向左移動時已經來不及了,我的梅枝擦著他的脖頸狠狠刺進梅樹樹幹當中。
隨著真氣炸開,滿叔紅梅紛飛。
我笑著說:「如果這是刀,你可就死了。」
人皮面具因為梅枝而有了一絲劃痕,玄衣人忽然自己將整張面皮接下,在紅梅還未落地之前笑著看向我:「師妹,初次見面。」
「我是贏淵。」
這張臉帶著病弱的蒼白羸弱,卻好看得驚人,他低頭瞧我時恰有一般紅梅落在臉頰與梅枝之間,艷麗宛若傷痕。
我下意識:「什麼師妹?」
贏淵不疾不徐道:「她沒和你說過,你有個師兄麼?」
呃,似乎大概說過。
不過——「可是她講我師兄武藝高強,你怎麼這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贏淵淡淡道:「走火入魔而已。」
「……行吧。」
我松開梅枝,七分信了他是我師兄這回事,主要是我覺得除了我師傅教出來的這些個東西,其他正兒八經的徒弟是不會帶著隨意口吻稱師傅為「她」的。
加上剛剛交手時我也察覺到一絲熟悉的感覺。
我說:「你來這裏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