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隨低頭,說:「我應該避嫌的。」
避嫌,避什麼嫌?
我捏緊了酒杯,皺眉想繼續發問。
但不遠處有人喊著阿隨的名字。
一身粉色的少女像是松了口氣,輕輕向我行個禮就返回原處。
我一口喝光了酒,然後再倒,然後再喝。
我酒量比較差,但是酒品還可以。
所以顧渡領我回去的時候,我隻是抱著他胳膊睡覺。
「怎麼喝了這麼多酒?」
馬車搖搖晃晃,我暈暈乎乎。
他一隻手由著我抱著,另一隻手輕輕擦過我臉頰,將一綹發絲挑到耳後。
我心裏有點難過。
「我今天看見阿隨了。」我說。
顧渡「哦」了一聲,說:「你不喜歡她,所以不開心嗎?」
我搖搖頭,又搖搖頭。
不是因為不喜歡她所以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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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我發現我竟然有些喜歡你了,所以我才這樣沮喪。
我沒說話,顧渡也不再追問。
馬車裏很安靜,我就這樣在他的懷抱裏睡著了。
後來我就繼續投身裝修大業了。
為了方便監工,我把屋子先裝好,搬進去住了起來。
新家和顧府離得很遠。
院子整修要費一番工夫,慢慢來,反正顧渡不急,我也不急。
不過,顧將軍和顧夫人還挺急的。
主要是,顧渡說要搬過來跟我一起住。
顧夫人心疼兒子,說哎呀你新家都不成樣子,你怎麼能住呢。
顧渡說小舟都能住,我難道比她還嬌貴嗎?
顧將軍「哼」了一聲,表示薑武的女兒都住得,我顧文的兒子自然也住得。
於是顧渡就意氣風發地搬了過來。
穿過泥塵飛揚的廳堂,穿過木材堆滿的小院,推開蒙塵的月亮門,對著驚呆了的我,他微微一笑。
「娘子,有沒有想我?」
書房外泥瓦匠在施工,書房裏顧渡看書看得認真,絲毫不受打擾。
我進去給他送湯,他放下書,擱下筆,拿起勺子之前還記得先問我一句:「你餓不餓啊?」
你看,他這個人挺神奇的。
從不抱怨,在哪裡都能泰然自若。
也從來不說喜歡我,可是處處都在維護我。
他有那麼多美好品質,對我無可挑剔,我簡直要愛上他了。
可是……
我盯著忙前忙後的小柳兒發呆,把她看得發毛,等她顫巍巍問我怎麼了,我才嘆口氣。
「你說,顧渡是個怎麼樣的人啊?」
小柳兒冥思苦想,半晌才說:「姑爺是個好人,也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
你看,這就是癥結所在。
顧渡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最會權衡利弊。
顧渡很有責任心,這意味著他一定會對他的妻子好。
無論他的妻子是誰。
是我薑小舟,還是李小舟趙小舟。
又或者是那個阿隨。
應該都一樣吧,都能得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神、溫柔細致的呵護。
而且,阿隨顯然曾經在顧渡的生活中留下了很重的一筆,以至於央央認定她是未來的嫂子,以至於他不願意在我面前對她多做解釋。
可是,這樣的阿隨,在他認定她非妻子之後,就如投湖石子般悄無聲息地沉沒。
顧渡的喜好是可以精確計量的嗎?
一想到這個,我心裏就止不住地泛酸。
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喜歡上顧渡了。他這麼好看,又這麼聰明,還這麼溫柔。
但我也清楚地意識到,我想要得到的,是他對薑小舟的愛,而並非他對妻子的關照。
喂,薑小舟,你想要的太多了。
我一邊批評自己,一邊控制不住心裏那些野草般瘋狂發芽生長的念頭。
我要讓顧渡愛上我,我要讓他的眼睛裏隻有我。
4
宅子落成了,顧渡請我爹給正堂題匾。
我爹很高興,覺得顧渡真是有眼光。
我娘也很高興,主要是覺得顧渡這人很上道,能哄老丈人,那肯定也對我很好。
邏輯無懈可擊。
我被我娘這一通分析感動得不行。
可我隨即又有些憂愁,最愛喝的乳酪都喝不下去了。
我娘看出來了,問我是怎麼了。
我扭扭捏捏好半天,說:「顧渡他好像有個心上人。」
我娘柳眉倒豎:「他心上人不是你嗎?」
我捏著勺子想哭:「我倒是想啊。」
娘親聽我說完原委,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直把我看得渾身不自在。
我心裏發毛,問:「你看著我做什麼?」
娘親幽幽道:「看你道行淺,先付了真心。」
我當她是批評我,悶悶道:「我先喜歡的他,是我輸了。」
娘親屈指在我額頭上彈了一彈,把燕窩推到我面前讓我喝,慢悠悠道:「你以為你動心了就是輸了?我告訴你啊,你別被你爹的胡說八道影響了。這日子是你們倆自己過的,你的幸福可比你爹的意氣之爭重要多了。」
我咕嚕嚕喝下燕窩,迫不及待地問:「那麼,我先動心反而是贏了不成?」
娘親瞧瞧我,笑道:「是啊。」
這世上的事情都是真心換真心,如果遇上了對的人,你付出的真心就是你的籌碼。」
我半知半解:「但是那個阿隨……?」
娘親搖搖頭,說:「不成氣候的。憑你夫君的智商,他要是真想要得到一個姑娘,什麼計謀不能用?他既然表示那是小孩兒胡說的話,你就要相信那是小孩兒胡說的話。哪怕阿隨找上門來,你也得給我拿出正室的氣派來,給她罵回去。」
我看著娘親躍躍欲試的樣子,冷不丁問一句:「你像是很有經驗的樣子。」
娘親收回了按在桌上的手掌,若無其事地溫柔道:「哪能呢,你爹從來沒給過我這種機會,所以我隻好把希望寄託在你身上了。」
?
就離譜。
我面無表情地把她那盅燕窩也搶了過來,一口氣喝了大半,在她「小兔崽子你幹嘛」的聲音中斯文地擦擦嘴角,說:「我也不會給顧渡這種機會的。」
前面,我爹還在跟顧渡喝酒。
邊喝邊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老頭兒眉飛色舞,覺得跟顧渡相見恨晚,就要把他引為知己。
嗯,要不是我攔著,他快拉著顧渡結拜了。
喂!
酒品還敢不敢再差一點啊!
我一邊費力地把顧渡的袖子拽出來,另一邊沖著裏面喊:「娘親!你管管我爹嘛!」
大概酒真的喝得有點多,顧渡也有點站不穩,腳步稍稍踉蹌了點,整個人不偏不倚地靠在了我肩上。
「喂喂喂,我站不穩了啊——」
我腳底一滑,向後仰。
我今天穿的是鵝黃裙子啊,弄臟了就會很明顯啊!
顧渡!
你講點武德!
我手臂徒勞地在空中抓了幾遭,然後我就看見剛才還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睜開了眼睛,笑著看我。
眼神聚焦在我臉上,是跟濃重酒香不符的清明。
他扶住了我的腰。
穩穩地抱住了我。
那廂,我爹猶在醉眼惺忪地對空氣說話:「賢婿啊——」
你的賢婿已經離開酒桌了,你清醒一點。
顧渡眨眨眼,問我:「有沒有事?」
「沒事沒事沒事,你先鬆手。」
他箍在我腰上的手更緊了幾分,垂下頭枕在我頸窩。
「我喝醉了,」他在我耳邊笑,「所以松不了手。」
很難不懷疑顧渡喝酒之後就被第二人格主宰了。
成親那天是這樣,今天也是這樣。
我深呼吸,然後,趁我娘親趕到照顧爹爹之前,掐著顧渡的腰,用力推開了他。
你們知道的吧,關於我繼承了外公家的武學的事情。
咳,不誇張地說,姐姐我當年也是個路見不平一聲吼的角色。
所以第二天早晨,顧渡更衣的時候,看著腰上的兩塊淤青,沉默了一小會兒。
「我昨天有做什麼很過分的事嗎?」
我望了會兒天,道:「也不算很過分吧。」
他平靜地系上衣帶,轉身看我,大概是琢磨了會兒措辭:「我不太能記得自己醉酒後做的事情,如果有什麼地方不對,你可以直接告訴我。」
我抱著被子坐起來,笑瞇瞇。
「你昨天喊了兩聲阿隨,你知道嗎?」
顧渡手指一頓,沒說話。
「我娘昨天剛跟我說,以我男人的聰明腦袋,但凡他想要得到一個姑娘,不管使出什麼手段也能得到她。但你沒有這樣做,說明你並不喜歡阿隨。」
我仰頭看他,晨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沒能照亮他的臉。
「我差點就要相信我娘親說的話了,但你昨天喊那姑娘的名字的時候,情真意切,傷感又遺憾。」
我越說越來火。
索性一腳踹開被子,叉著腰站了起來。
我盯著顧渡,居高臨下。
「你昨天到底醉沒醉?」
雕塑一樣定格了的顧渡終於有了動作。
他嘆了口氣,揉揉太陽穴,又搓了把臉頰。
白玉似的一張臉多了幾分血色,還挺順眼的。
然後他坐在床邊,握住了我的手腕,用力一帶。
我毫無防備地跌坐在柔軟被子裏。
「是醉了,不然不會被你掐成淤青。」他笑了一聲,順手拿過外衣,披在我肩頭,「但是我和阿隨……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依然攥著我的手腕,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生氣。
於是我隻好悶悶道:「那你說來聽聽啊。」
你看,我們都是凡人,所經歷的也實實在在是俗氣透頂的生活。
顧渡看長相像是個神仙人物,但他的故事,說起來仍然和二流話本沒什麼區別。
阿隨和央央是同樣的年紀。
顧夫人生小女兒的那一年,顧將軍在外徵戰,生死不明。
京城裏起了流言,說顧將軍倒戈,全軍覆沒。
顧夫人慌了神,仍在月子裏,卻日日垂淚。
那時顧老夫人還在世,手段雷霆,找到了做縣令的顧夫人表妹夫,將央央和阿隨掉了包。
老夫人說了,要是逆子真的不忠不義,起碼要給武義顧氏留一點血脈。
顧央央成了宋隨,宋隨成了顧央央。
天子遲遲未降罪,但顧家的門庭肉眼可見地冷落了下去。
顧將軍再回來的時候,已是三年以後的事情了。
原來他和天子演了出雙簧,他假意投誠,最後一舉擊潰三萬大軍。
顧將軍加官進爵,但阿隨隻能一直是阿隨了。
明明是為天子謀,但顧老夫人的一片苦心卻成了欺瞞君主的舉動。
一旦拆穿,是為不忠。
因此顧家不能接回阿隨,隻好暗地裏對她好。
宋縣令資質平平,之所以能新任京城禦史,也有顧夫人思女心切的緣故在。
故事講完了,顧渡比往常沉默許多。
我撓撓頭,又撓撓頭,半晌,憋出一句。
「顧將軍被人汙蔑的那段時間,你怎麼過來的啊?」
他忽然笑了,很溫柔地摸摸我亂七八糟的長發。
清淡的晨光裏,他的側臉也一樣的溫柔。
「你啊……」他低聲說。
我拉下他的手摁在被子上,問:「我怎麼了?」
他反握住我的手,指腹在我手背摩挲一陣,半晌才笑:「你很會抓重點。」
5
顧渡推門去了,我抱著被子發了會兒呆。
發呆的對象當然是阿隨唄。
一想到她,我又想嘆氣了。
顧渡說,家人沒有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世。
因為沒辦法接她回家,所以乾脆不要給她希望和期待。
驕傲會生事端,多思無益成長。
他們對阿隨的呵護,是讓她一無所知地以宋家姑娘的身份安安穩穩活下去。
這邏輯沒什麼問題。
我確實聽過那些被執念困擾一生不得解脫的悲慘故事。
但!
我好想搖著顧渡的肩膀說,你們根本不懂少女心事!
少女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
有人偏愛我,我一定會偏愛回去。
顧家對阿隨這樣關照,阿隨難道不會心生漣漪嗎?
會,一定會。
因為我就是這樣喜歡上顧渡的。
不自覺地,我好像又看見了阿隨站在我面前,涼絲絲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隨不敢妄言。」
我蒙著眼睛哀嚎一聲,重重倒在了床榻之中。
以前我還能像娘親教的那樣,擼起袖子把人罵出去。
無所謂,反正我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