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帝起身到第二座棋秤,不久之後。
贏了。
他再起身,到第三座棋秤。
時間慢慢過去,到了第六座棋秤。
宣和帝下棋時全神貫注,隻是看著棋盤靜默,耳邊響起棋盤指出每一步棋的聲音。
通,左,滅,陽,奉
這是四大景盤式記譜方法,可以明確棋子在棋秤上具體的位置,念出字便知道棋子落在哪兒,方便身後看不見棋秤的棋待詔在紙筆上復刻出棋盤,替宣和帝記錄局勢。
宣和帝敲著棋子,闲散不已。他正在進行一片進攻的態勢,抬手剛要落子時,喉頭突然滾出一個字:嗯?
棋局好像驟然被濃霧籠罩,變得混亂壓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往什麼地方走。
怎麼會這樣?
宣和帝抓起了頭發。這位棋待詔的棋風十分溫和,沒有攻擊性,隻是當他坦然地走著走著時,突然意識到自己落入了一片兇險至極的境地。
他完全看不清對方的布局,是如何在幾步之內,將寬松的棋局突然壓迫得窒息至極,無路可走,把他的棋子遏制得像被冰冷的手掐住脖頸,且在不斷收緊,幾乎要掐碎骨頭。
這種對他的全方位碾壓,他唯一一次是從藺泊舟那兒體會到的。
是朕輸了
宣和帝緩緩地抬眼,先看見兩節修長的手指。
那手指很長,骨節分明,和他想象中的掐著脖頸的手差不多,瘦削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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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上,詭異又驚悚的壓迫感消失了,是一截雪白幹淨纖塵不染的白袍,領口交疊籠罩在脖頸附近,坐姿十分的端莊,雅正,一絲不苟。
這種熟悉的感覺,讓宣和帝猛地抬起頭。
眼前的棋待詔雙目覆著白紗,修長的手從雪白的袖口微微探出,舉在半空,神色有點兒病態的倦容,對著宣和帝的方向。
聲音,是皇兄的聲音。
人,也是皇兄這個人。
藺泊舟聲音平穩,和他剛才感受到的陰冷殺意沒有任何關系,他病蔫蔫的,語氣疲憊。
罪臣藺泊舟,參見陛下。
第110章
是你!宣和帝猛地大叫了一聲,手腳支地往後退去:皇兄,怎麼是你!
皇兄不是死在遼東了嗎!就算沒死,怎麼會突然來到京城?還出現在皇宮?
他冷汗直流,心裡的驚嚇比他想象的還盛,身後護衛哗啦豎起刀鋒,說了聲護駕!後將他攔在背後。
刀鋒之下,藺泊舟白衣穩坐不動,神色沉靜:臣受冤屈,來求陛下做主。
他聲音平緩端正,除了坐在原地沒有別的動作。
宣和帝慢慢冷靜了一些,扭頭看見撲通跪地磕頭的裴希夷,擦了把額頭的汗:皇兄。
從驚嚇之中清醒,再聽到冤屈二字,取而代之是難以言喻的復雜:你沒死嗎?朕知道你的護衛軍回了團營,你消失遼東不知去向沒想到你居然回京了
說著,宣和帝心中湧出一股憤怒。
他對藺泊舟萬分埋怨,認為自己相當仁慈了,僅僅隻是想收回他的兵權、甚至並不想加害他的性命,可當時藺泊舟竟然燒城逃走,還圖謀造反。
宣和帝喃喃自語:你還敢來見朕。
現在的藺泊舟,形容憔悴。
可語氣還是像從前教導時一樣板正,又著疏遠,一字一句,都是宣和帝熟悉的穩重和分量。
臣蒙受了不白之冤,要向陛下面陳。
宣和帝惱:什麼冤屈?
鎮關侯聯合監軍太監假傳聖旨,趁臣雙眼不便,坼州得勝兵馬俱在城外時,圖謀加害於臣,臣不得已燒毀城池逃走,孤身流落難民中半個月,而鎮關侯卻在此時竊取戰功,汙蔑臣造反。
藺泊舟雙目緊閉,臣清清白白,從無二心,望陛下明察。
宣和帝扭過頭來看他。
什麼
這和他看到的軍報可完全不一樣。
軍情中明明白白寫著,藺泊舟拒不交出帥印,率領護衛軍與團營兵鏖戰後,燒城而逃不知去向。
宣和帝腦子裡嗡嗡響。
他隱約意識到自己好像被騙了,但又不肯承認。這是他脫離藺泊舟第一次下重要聖旨,可居然被人蒙騙,在犯蠢嗎?
陛下不信,可以叫鎮關侯和崔朗來對質,坼州一役的實情誰更了解,一問便知。藺泊說。
朕為什麼要
聽從你的話,讓你和他們對質。
但宣和帝看到了藺泊舟這滿臉的病容,被白紗覆蓋著的眼睛,比起以前的皇兄,現在的皇兄蒼白潦倒了好多倍。
獨身回京見他,誠意已經讓宣和帝不得不動容。
宣和帝問:崔朗呢?!
禪師抱病,沒來宮裡。
叫他過來。
宣和帝滿頭都是汗,慢坐了下來。
他看著藺泊舟白紗覆蓋的雙眼:你的眼睛?
坼州戰前兩天臣眼疾復發,至今沒有痊愈,藺泊舟道,路上問過幾個大夫,都說眼睛瞎了。
宣和帝又怔住了。
一股冷汗和脊梁的放松感同時襲來。
藺泊舟瞎了對他來說是好消息,皇位不會允許身有廢疾者繼位,而且眼睛再也看不見,意味著藺泊舟這個人也完全廢了。
宣和帝輕松了許多:你怎麼想到獨自回京?
坼州贏了,遼東的局勢春天可以穩定下來,不必再由臣幹涉。再者,陛下對臣起疑心,臣卻對陛下忠心耿耿,便決定回京,向陛下表露清白。
宣和帝沉默,他有些動容了。
交還衛所軍。
獨自進京。
隻有最忠的忠臣才會舍棄一切,隻求清白。
但是,他還有生氣的事並未發泄:如你剛才所說,鎮關侯那晚想加害於你,你才燒城而逃。可鎮關侯隻是想拿你的印绶,押解你回京而已,並不想害你,你是不是反應過度了?
藺泊舟忽然抬起下颌,視線看著宣和帝的方向。
陛下所言極是,臣的確反應過度。
他終於承認,宣和帝不由得自滿。
被朕說中了吧,你貪慕權勢,熱衷名利,就算沒想過造反,但也不願意把權力交還給朕。你回到朝廷表露忠心,為的是你攝政王位置能繼續穩當,繼續對朕視而不見獨攬大權。皇兄,朕不是小孩子了,你的想法朕也能看的明白。
藺泊舟離開遼東以後,宣和帝聽過許多人對藺泊舟的意見。
這權傾朝野,氣焰燻天的攝政王。
哪怕他不想造反,但他捏著權勢,不交還給皇帝,這又和造反何異?
臣的確反應過度,可戀慕的不是權勢,而是身家性命。藺泊舟一字一頓,聲音緩慢,沒有半分被戳中心事的意思。
宣和帝哦?了聲,意外地看他。
不是為權,還能為什麼?
他可不再天真了。
藺泊舟不答,隻是說:臣此次回京陳情後,有一個請求。
宣和帝手指微微動了動,咬牙:你說。
藺泊舟伏倒在地,行禮:臣請陛下解除攝政王之職位,讓臣回辜州養疾,為父母守孝,與妻子享魚水之歡,從此再不跨入京城半步。
好像一記悶雷落下來。
宣和帝臉色扭曲:你說什麼?
藺泊舟清晰地重復:請陛下讓臣回辜州。
宣和帝唇角微微抽著:你千辛萬苦回京城,就是想跟朕說,你不幹了,要回辜州養老?
臣一心一意為大宗的江山社稷謀劃,不料在群臣眼裡竟然落下這樣的口實,但他們所說也不是毫無道理,陛下如今長大,理應親政,臣在朝中隻會阻礙陛下行事。
藺泊舟頓了頓,又說,再者,臣備受失明所困,整日自怨自艾感嘆命運不平,早已無心朝事。臣隻想回辜州,與王妃安享下半生。
宣和帝徹底沒話說了。
藺泊舟回京,為的也不是向他奪權。
他心裡繃緊的事情松緩下來,感覺頭頂懸著的那把劍落下,本以為會把自己扎的遍體鱗傷,現在發現僅僅是胡思亂想而已。
莫名的尷尬湧上來,如果藺泊舟說的是真的,那自己臨陣換將,陷他於危險的境地,難道不是不仁不義之舉嗎?
宣和帝手指攥緊,思緒彌漫時,耳畔忽然笑了一聲。
宣和帝抬頭,見藺泊舟唇角微微抬起。
他本身就生的俊美,此時一笑,彷如春風拂面,萬千花開,讓人不覺輕松下來。
宣和帝有些訝異,他知道皇兄生的俊朗端雅,容貌出眾,但在他面前一直謹守禮儀,板著臉眉眼凝肅,先前宣和帝還想過藺泊舟這樣的人娶了妻,會不會對妻子笑呢。
現在發現,皇兄笑起來,真是毫無距離感了。
他不禁好奇:你笑什麼?
藺泊舟聲音也溫和:臣心裡欣慰,離開陛下四個月,陛下的進步比以往神速,會懷疑,也比以往思考得更深了。
宣和帝的手指驀地松開,眼睛發亮。
真的嗎?
藺泊舟真的很少誇他。
藺泊舟太聰明了,宣和帝知道自己皇兄的厲害,當他自己學完一篇時政,滿心歡喜,一問才知道藺泊舟七八歲時便跟著父王一個字一個字讀了。
藺泊舟當然也會表揚他,但隻是頷首,作為臣子疏遠克制地表達,從來沒有像今天有溫度地笑著誇過他,像是個哥哥一樣。
宣和帝半信半疑:朕比以前進步了?
藺泊舟眉眼染著些陰影,上半張臉有種若有若無的病態和陰鬱,但唇角的笑意溫柔,像春風一樣溫煦至極。
讓人不自覺忽略了那絲絲的寒涼:陛下的棋藝,也比以往精進了。
宣和帝直接跳起來:是嗎皇兄!
他神採飛揚。
但應該想到了自己現在和他的尷尬關系,坐了下來。
藺泊舟說話的聲音緩慢,恢復了宣和帝記憶裡嚴格又疏遠的樣子。
但下棋終究不是正業,臣回了辜州,陛下將來親政,更要拿出心力為大宗謀劃,為百姓辦事才好。
宣和帝:好!
他還是太年輕了。
藺泊舟垂著眼皮,心裡一陣平靜。
恩威並施,打一棍子給一顆糖,既輕易地奪回了他的信任和親情,又能繼續站在他思維權威者的位置,對他的行為任意指責,而且越指責,他心裡會越崇拜自己。
這種話術,換成任何稍微上了年事的人,都不會如此天真地上當。
所以,等自己離開了朝廷,宣和帝又會被多少人的口蜜腹劍欺瞞,犯下錯事呢?
藺泊舟手指輕輕地捻了下,本以為自己會開始憂慮,憂慮朝廷,憂慮江山社稷,但此時他心裡卻是一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