誇他,誇他!
孟歡歡欣雀躍,耳畔卻沒什麼動靜。
她側頭,見藺泊舟笑意平淡,唇瓣抿著,神色有些凝重。
讓張虎走小門進城,別和團營兵爭功。藺泊舟隻說了這句話。
孟歡懵了,沒懂他這是什麼意思。
張虎,可是攝政王府的都指揮使,跟隨藺泊舟從軍,帶領王府護衛參與這次截殺。
這個名字孟歡並不陌生,先前入山海關城便是藺泊舟的王府護衛出力,才能順利入關。此次坼州戰役,團營操練了三個月,勉強有了點樣子,但還是無法與野蠻的朱裡真相抗衡,唯獨王府護衛有勇悍之姿,作為前鋒衝亂朱裡真陣型,驅趕擊潰,立下了汗馬功勞。
為什麼藺泊舟不誇王府自己人?
孟歡琢磨時,耳畔,山行說了兩個字:藏鋒。
剎那間,孟歡想起昨晚的對話,宣和帝對藺泊舟生出了猜疑,要是再讓他知道藺泊舟練兵有術、掌握著一支強大的護衛兵,肯定更加忌憚。
可沒有藺泊舟這支護衛兵,拿什麼打朱裡真?
孟歡真看不明白,抿了一下唇,沒有再問。
城樓底下捷報頻傳,將領們全扛著紅旗歸位,接下來就是論功行賞。
召諸將前來復命吧。藺泊舟道。
是。將領轉身離去。
清晨的城樓十分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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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樓上風雪飄揚,雖然寒冷,但大家滿臉笑容,藺泊舟坐姿也端正,靜候著將領們的喜報。
但是,預想中的將領興致衝衝前來拜見卻沒出現,城樓沒有任何動靜,連腳步聲都輕了,好像一座被遺忘的城樓。
藺泊舟:人還沒到?
回王爺的話,沒呢。陳安說。
誰耽擱了?
藺泊舟指節搭著桌面,本來緩慢地敲擊,此時停住。
不像是耽擱,陳安往城樓下看了又看,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額頭流著汗道,下官看見王府護衛被攔在城外,不讓進城,不知道為什麼,其他將領也被攔住了。
被攔住了?
對
陳安這句話答得憂心忡忡。
不讓護衛隊進城,意味著藺泊舟身旁不再有人保護,不讓將領進城,意味著藺泊舟不能與將士們聯系,失去了領兵的權力。
往小了想,是有什麼誤會。
往大了想,是禁錮藺泊舟,要奪兵權。
城樓下好幾萬隊伍回了營寨,隻有王府護衛一支孤軍和其他將領們留著,在原地打轉,不知所謂,似乎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被攔截。
狂風夾著雪絮,肆意吹拂。
藺泊舟闔攏唇瓣,像是在思索,眉頭皺起。
一瞬間,他腦子裡閃過了很多東西,低著下颌,突然站了起身,駐守城關的將領是鎮關侯
陳安:正是。
藺泊舟唇瓣的血色褪去。
不好。
喉頭錯漏似的,滑出了這兩個字。聲音不大,語氣不重,像隻是失聲一句。
但一向冷靜,鎮定,理智,能把任何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沒有絲毫錯亂的藺泊舟,竟然說出這兩個字,對其他官員引起的波瀾不亞於地震,大家東張西望,被緊張的氣氛帶動著,慌亂地注目著他。
發生什麼事了
孟歡眸子轉動,也站起了身。
但他話還沒說完,手腕忽然被藺泊舟握住,力道很重,掐得他手腕的皮膚又燙又疼,能看見藺泊舟手腕的青筋浮起,骨節修長的手指猙獰。
他聽見藺泊舟的叮嚀:找張虎。
一句話後,寂靜的城樓過道出現了整齊的腳步聲,鐵甲響動,顯然是全副武裝的軍兵,正往城樓上來。
城樓底下,王府護衛應該是意識到什麼了,張虎捶拳撞擊城門。
誰敢謀害王爺!立刻打開城門!
藺泊舟搖搖墜墜站了起身,第一次感覺到他病骨支離,衣衫厚重,要支撐著才能站直。他身後的護衛人數不多,不能和城內駐扎的鎮關侯軍對抗;城外有王府護衛,但有攻城時長,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如果被困在城內,隻有被動就擒的份。
似乎經過了權衡和思索。
藺泊舟疲憊道:縱火,焚燒坼州。
這是毒計。
左右的人臉色驚變。故意縱火,傷及百姓的財物甚至性命,罪名重大,砍手棄灰於地。但混亂是他們唯一的逃生方式了,有人連忙掏出懷裡的火折子,將衣服燒得火光彤彤,丟進了木質的城樓架子。轟隆,火勢燃燒起來。
護衛和衝上來的兵將廝殺,火勢增大,藺泊舟眼睛看不見,讓人攙扶和簇擁著,擠擠攘攘往下走。
王爺,小心!
護衛王爺!護衛王爺!
出了城樓後四處縱火,大聲提醒走水了!走水了!快跑啊!快跑啊!!!混亂中,百姓紛紛走出家門,倉皇地站在街道上四處觀望,不知道該怎麼辦,便隨著人群朝城門口走去。
烏泱泱一片的人群裡,混亂至極,藺泊舟掌心攥緊孟歡的手,反復確認:歡歡,在不在?
火光衝天,背後是追兵,他們身旁的護衛本來眾多,可隨著擁擠和奔跑,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唯獨藺泊舟緊緊握住他的手。
滾燙,緊握,握得孟歡骨頭都疼。
藺泊舟好像很怕把他弄丟了。
我在,我在,我在。孟歡重復。
他們混入人群中躲開追兵的視線。
和陳安走丟了。
和山行走丟了。
和攙扶藺泊舟的護衛走失了。
孟歡牽著藺泊舟的手,背後的追兵越來越遠,但身旁全都是陌生的面孔,被燒了房子焦躁走上街頭的百姓,他們好不容易仗著藺泊舟保全了性命和家園,但不知道是哪個殺千刀的又把他們房子燒了。
孟歡低頭,躲到混亂的人群中去,試圖躲過背後追尋的一雙雙的眼睛。
王爺在否?
王爺在否?
誰能提供王爺的行蹤,重賞!
身穿狐裘,頭戴玉冠,眼佩白綢的是王爺!身穿狐裘,頭戴玉冠,眼佩白綢的是王爺!誰見過王爺?
士兵騎著馬呼嘯而過,詢問百姓。
他們是鎮關侯的兵。
孟歡手猛地抖了一下,壓低聲道:夫君,快低頭,你這身衣裳很危險!
藺泊舟身量很高,讓他按著肩膀,那似乎永遠不會彎的高傲脊梁略低了下來。
孟歡摘掉他覆著眼的白綢,束發的玉冠,王族的皮弁,將一身昂貴的狐裘皮也脫掉,卷成一團,奮力扔進了水溝裡。
好了好了,沒事了
痕跡都被毀屍滅跡後,孟歡狂跳的心髒松緩了許多。
他親眼看見護衛為給藺泊舟殿後而被刺死,血濺到了臉上,他怕的要命,可一想到藺泊舟眼睛現在看不見,心裡的恐懼就被驅散了。
孟歡眼神還渙散著,喘氣,像安慰小孩兒一樣:別怕,我會保護你。
耳畔沒有回答。
被他牽著走的藺泊舟,平日裝束整齊雅正的烏發垂散下來,完全不同於以前的體面矜貴,他唇瓣蒼白,犀挺的鼻梁沾了血跡,臉上並不幹淨,一身華貴的長袍讓孟歡拽得稀巴爛,沾染了灰塵,與天潢貴胄、皇室血統相去甚遠。
他濃秀的睫毛顫著,輕聲道:歡歡。
他看不見,可到處閃爍的火光刺激得他眼皮顫抖,剛睜開眼,眼角便滑落下一串畏光的水珠,清亮,水光沿著他眼尾落到下颌。
他掉眼淚了。
沒有人,再為他畏光時遮去光源,所以他醜態畢出,原形畢露。
現在的藺泊舟,是這麼的不體面,不矜貴,不強大。
如果沒有孟歡,他就是條被丟在路邊的野狗。
不怕,不怕,夫君不怕。
看著他眼角的水光,孟歡心口疼得要命。
他牽著藺泊舟的手時,發現他的手指在發抖。
再也沒有遮羞布阻擋的眼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黑暗無法衝破,人還要顛沛流離。比起以往眼疾復發時什麼都不幹,精心呵護,現在要逃跑,尋路,殘缺無用又添麻煩的眼睛,隻會讓藺泊舟更加強烈地自厭,難堪至極吧?
他的心裡,一定被黑暗填滿,滿是陰鬱潮湿。
想到這裡,孟歡喉頭就發酸哽咽。
如果不是人多,孟歡真想抱著藺泊舟,告訴他,看不見也沒關系。
他可以當他的眼睛。
他也會永遠保護他。
手小一些,孟歡隻能牽住藺泊舟手掌的一部分,很緊地牽著:有我在,沒有人能傷害你。
說完這句話,孟歡心裡的力量更加充沛。
他牽著藺泊舟,跟在烏泱泱的人群中,等城門在混亂中被推開後,合入百姓中,紛紛湧出城門。
孟歡牽著藺泊舟,也走出了坼州城。
第94章
坼州有東南西北四門, 孟歡走的是南門,而張虎等人停留在北門。
藺泊舟被鎮關侯的官兵追殺,顯然要找到王府護衛才能安全,孟歡打定主意後往北門後,幾列飛騎奔出,銳利的目光掃視著人群當中,孟歡嚇得呼吸一窒,連忙轉過了身,重新混入人堆裡。
不行。
鎮關侯顯然聰明,知道藺泊舟想和王府護衛隊匯合,沿路設置了攔截關卡,甚至有人責令路過的百姓辨物,看是否是瞽者。
這怎麼敢過去?
孟歡牽緊藺泊舟的手心發著汗。
回顧城門這也隻有死路一條。
緊張地舔了一下唇,孟歡壓低聲,和藺泊舟商量:去不了城門北,周圍又全是搜查的官兵,我們好像隻能先離開這裡,夫君覺得好不好?
回答他的聲音嘶啞:好。
不遠處傳來聲音。
讓開!讓開!別擋路!
有誰看到一個瞎子?
官兵撥開人群,目光如電,孟歡腦子空了一瞬:快走,他們追上來了。
他牽著藺泊舟穿進人群後,繞過幾棵樹,向著落滿積雪的小路快步走去。
藺泊舟走得慢些,有時候踢到東西,腳步踉跄。不知不覺走到一處荒蕪的雪原,周圍全是些枯樹爛枝,人煙絕跡,看不見村莊,也看不見坼州城池。孟歡胸腔內心髒狂跳,迎面吹來的冷風終於讓意識清醒了些。
往後看了看,孟歡心放了下來:應該安全了。
他一路緊張,說完話,意識到有些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