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藍服袍服,戴幞頭,面容白淨,說話細聲細氣:王爺。
藺泊舟見他,道:有什麼話說?
太監叫李三,規規矩矩地磕頭:幹爹讓奴才告訴王爺,差遣的遼東監軍是幹爹親自找的人,乖巧機靈,已經出發了,即刻到了遼東前線,便會給王爺來信。
藺泊舟端著茶杯喝了口,垂眸應聲。
李三再道:幹爹讓奴才再告訴王爺,前幾天王爺忙於家事不來內閣,陛下下學也早,到處找人弈棋。
藺泊舟閉了閉眼,問:陛下最近怎麼回事,往常偶爾調皮一下,現在怎麼天天隻想著玩兒。
李三搖頭:奴才不知,陛下最近和空戒大師走的最近,還有崔家的那位大孫少爺。
藺泊舟手指頓了一頓。
不過,太監說,陛下和他們隻是弈棋,從來不議論政事,陛下謹記王爺的教誨,任何人敢借著下棋時向他討好處,都會被陛下杖責。
說到這裡,藺泊舟手裡推送的珠子頓住:好。
奴才沒什麼可說的了。李三恭恭敬敬。
藺泊舟應聲:領了賞,回宮去吧。
是。
太監後退著出了大廳,轉頭跟著遊錦消失在門廊。
這是藺泊舟宮裡的人,李三口中的幹爹,也就是掌印太監裴希夷。宣和帝身旁的這一代太監,都是藺泊舟當年鬥掉上一代閹黨後立起來的,大部分是他的人,當然也會聽他的話。
孟歡換好了衣裳,走出門來,藺泊舟牽著他的手,道:去北鎮撫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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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立著兩匹高頭大馬,洛倦體格高大健壯,穿著緋紅飛魚服,腰挎繡春刀,正站在府門口引接藺泊舟和孟歡。他見人來了,便低頭,粗糙的骨骼握緊了馬匹的韁繩。
孟歡坐上馬車,旁邊,藺泊舟單手撩開簾子:洛千戶。
洛倦自覺地過來,跟在馬車旁隨行:王爺,這幾日崔閣老關押在北鎮撫司大牢裡,除了家人來送過幾件衣裳和飯食,沒人來看過他。
按理說,以崔閣老的關系,哪怕是在牢裡也能過得舒舒服服,並且指揮他的爪牙們抓緊營救,隻不過洛倦在北鎮撫司並非闲職,他背後是藺泊舟和京軍提督,因此才能嚴格把控崔閣老的關系運作。
沒人來看他?藺泊舟若有所思,他這次犯的事重,不運作關系,審問結果隻怕必死無疑。
洛倦用他粗神經的大腦想了想:也許,崔閣老已經認罪,放棄再做困獸之鬥。畢竟通敵叛國,傷害皇親,這兩項都是鐵打的死罪,怎麼都洗不清。
藺泊舟放下簾子,回到了馬車內。
洛倦的下一句話傳來:崔忍放平日貪墨挪用,私吞田地,結黨營私,猖狂到無以復加,現在,他的死期當真要到了。
孟歡聽著這幾句話,心口也跳的厲害。
必須搞死安垂和崔忍放,而且要盡快。
否則,要是藺泊舟要真去了建州迎戰朱裡真,這兩人一個和他正面交鋒,一個在後背使絆子,藺泊舟腹背受敵,定會置身於險境。
腦海裡浮現出藺泊舟坐在城牆後的場景。
他側過頭,暮光染著骨感清晰的下颌,眸子裡倒映天地間的落雪和暗光,下颌和鬢發沾了鮮血,將他的烏發弄的粘結成了塊。
藺泊舟包扎完傷口,一掃周圍死去的將士,心如死灰,孤獨的身影癱坐在城牆內,半閉著眼,深褐色的眸子倒映著異族攻入城池的刀光劍影。
隻是想著,心口便刺了一下。
好像心髒揪緊,泛起疼意。
砰砰砰
心髒跳動的速度極快。
這幾天,孟歡反復回憶那天安垂說的話和自己看到的一切,生怕忘記,甚至還記錄下了要點,就為給這二人治罪添一把火。
孟歡深吸了一口氣。
馬車粼粼的車輪停下。
洛倦說:北鎮撫司,到了。
他剛要進去的前一刻,一匹快馬過來,風塵滾滾,來人從馬上撲倒在地,渾身發抖,往藺泊舟手裡送了封信。
說話氣喘籲籲,汗珠滾落:王爺,遼遼東,八百裡加急的急件!
八百裡加急,這是古代傳送最高級別加急,一般遇到這種信,都是軍事和政治非常緊要的情況,一般是某地起兵作亂,甚至陛下駕崩。
藺泊舟垂下眼睫,眼底倒映出了深潭似的暗光,沉沉地俯視手裡這封信。
孟歡白皙的臉仰著,有點兒不解,靜靜看著他。
第65章
這應該是一封非常著急的信件。
被驛差放在手裡, 表面微皺,沾著一些汗漬。
而藺泊舟目光似乎透過紙背看清了上面的內容,他沒有第一時間拆開,眉眼陰霾,輕輕地呼吸了一下。他決定好閱讀這封信,指尖剔開火漆的邊緣。
紙頁翻動的聲音。
他的目光從紙頁掃過。
王爺準備何時
進去二字沒說, 北鎮撫司差役的詢問聲在這片緊張中戛然而止。
孟歡仰著瑩亮圓潤的眸子,目光落在藺泊舟的臉上。他心裡寂靜,是一種知道事情不妙的奇特預感,方才驛差提到遼東兩個字,滿臉風霜,汗水打湿了衣襟和頭發,讓某種預感越來越明顯。
片刻。
藺泊舟手指攥緊將信捏成一團,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這個輕微的動作讓所有人知道藺泊舟心情差到可怕,頭更深地往下垂著。
藺泊舟說話,漆黑修長的眉挑起,聲音幾乎猙獰:毛誠昌在幹什麼!!朱裡真兵亂才幾天,居然攻破了長城,現在騎兵南下朝著遼東都司家門口打過來!他在幹什麼!
當年先祖騎兵北上,巡視北疆,兩次刻碑奴兒幹都司,四海之內無不臣服於大宗的威勢!這才兩百年過去,大宗已經到了面對小小部族作亂都毫無應對之法,隻能任打任罵,眼睜睜看著他打過長城壕垣嗎?!
長城,是用來限制敵方騎兵入侵的軍事防御工程,其中還設置著大量城、障、亭、堡,互相留意和照應。大宗時不時會調拔物資派人修竣,按理說,應該是最堅固的一項防御體系。
但不到半個月,竟然被攻入長城,簡直聞所未聞!
藺泊舟震怒,周圍的人不敢說話,冷汗直流,有的人意識到了真正的危險,也在聽到這封信帶來的震撼當中,怔愣在原地。
大宗不是沒經歷過叛亂,土司造反,百姓作亂,時而有之,異族的侵擾也時而有之,而建州的朱裡真族目的似乎相當明確,強悍勁旅帶著一種風卷殘雲的狂暴踐踏感,直奔蓟州而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
藺泊舟將揉成一團的信遞還給驛差:遞給通政司,誊抄三份,發給陛下、內閣和兵部,讓他們都看看毛誠昌的德行!
驛差接過信件縱馬離去。
馬蹄聲漸遠,安靜下來後,孟歡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
他的手腳泛起一陣無力的虛軟。
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孟歡是第一次經歷打仗,哪怕並不在戰場,也能想象到千裡外馬革裹屍,血戰沙場,生民流離的場景。
他在王府,僅僅面對藺泊舟都能嚇的話都不敢說,更不要提那些刀尖舔血的人,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面對屠殺和劫掠時,會多麼絕望呢?
一想到這些,孟歡心裡就揪緊,莫名難受,指尖輕輕抓住了藺泊舟的袖子。
被憤怒橫衝直撞著頭腦,看見大宗這群蠹蟲就生氣的藺泊舟,眼前陣陣陰霾,斂著視線掃視著眾人,骨子裡升起的殺戮欲叫囂到可怕,外表平靜,心裡早就盤算著怎麼把這群廢物全殺。
梟首,凌遲,車裂。
應有盡有。
食祿而無所作為,就是該死。
藺泊舟眼底一線清淡的光影,誰都不知道他現在想著什麼,誰也無法進入他的世界。
袖口一片很輕很小的力道,被輕輕拉了拉。
側頭,垂下視線,孟歡正扒拉著他的袖口,眉眼幹幹淨淨,眸子也清澈,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夫君。
少年輕聲喊他。
聲音裡有對戰爭的畏懼。
也有對藺泊舟怒不可遏時的無措。
藺泊舟喉頭發幹,沸騰的血冷卻下來。
他牽著孟歡的手,血液裡泛起的氣泡平息殆盡,理智算是回籠,踏進北鎮撫司衙門:先審案。
這是他們來了要辦的正事。
孟歡安安靜靜地看他,跟在他身旁。單獨和他在一起時孟歡自在些,可在眾人面前,他便有些放不開手腳。
北鎮撫司的刑獄內潮湿陰冷,錦衣衛是京軍中皇帝的親軍,受皇帝直接指揮,最為精銳,所謂鮮衣怒馬,錦衣華服,先斬後奏,皇權特許,甚至可以緝拿朝廷重臣。
北鎮撫司內的陰冷監獄中,黑色的素袍靜靜的坐著,身影佝偻,胡須留在下颌,看起來年邁又潦倒。
崔閣老撐著站起了身:拜見王爺,拜見王妃。
閣老起來。藺泊舟和孟歡坐下。
孟歡張望著雙眼。他這是第一次和崔閣老見面,印象中翻雲覆雨的濁流領袖,沒想到是個虛弱疲憊的老頭,此時正微笑地看著他。
崔閣老音色疲勞,可無不關切:王妃身子養好了嗎?
跟他不熟,印象也不好,孟歡還是禮貌地道:好了很多。
那就好,崔忍放滿臉放心,真要是弄傷了王妃,老夫罪過可就大了。
簡單寒暄,孟歡便沒了話,往藺泊舟身後悄悄躲。
隨著藺泊舟抬手,堂上開始審問:崔忍放,你府中朱裡真部族的人綁架攝政王妃,試圖劫持軍餉,他為何與你有幹系?是不是你與朱裡真勾結,收了他們的好處?
崔忍放神色怔愣,一行熱淚滾滾落下。
老夫,冤枉。聲音飽含著這幾日入獄的苦楚。
藺泊舟端茶遞給了孟歡。
孟歡接過,再看著眼前淚眼模糊的老頭。
跟電視劇裡一樣,壞人被抓住,第一反應是嘴硬喊冤。
通敵叛國,總要有個由頭,崔忍放一字一句,老夫的父母都是村裡種田的農家,仰賴天恩,老夫二十多歲才能中進士,進入仕途。若非沒有大宗,沒有陛下,沒有朝廷,老夫恐怕早已在田壟間餓死,怎麼會像現在這般有衣食,有子孫,還能安享晚年呢?
他淚眼漣漣:生是漢家人,死是漢家鬼,老夫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先賢的話從來不敢忘卻,怎會傾向於遼東的蠻族?
他說的很有道理,這是漢人對異族的文化優越,崔忍放是正兒八經科考進入仕途的儒生,飽受儒學淫浸,情感上絕對不會偏向那群茹毛飲血的異族人。
那隻能是錢財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孟歡眨眼,轉頭看藺泊舟。
藺泊舟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接過孟歡白皙的手,輕輕攏在掌心。
他沒做出判斷,任何人別想看懂他的臉色。
堂上再問。
難道你沒收受對方的賄賂?
崔忍放搖頭:錢財縱然多,但老夫怎麼敢置百姓危亡於不顧啊!大人可以去老夫府中搜查,是否有朱裡真族送來的錢財。
他、真、的、嘴、好、硬。
這些從全國科考上來的大官,錢財會轉移向老家,畢竟上年紀致仕後,都會選擇回到生他養他的故土去。
孟歡為他的嘴硬稱奇時,指尖被輕輕捏了一下。
他扭頭,看向沉著目光的藺泊舟。
頓時明白藺泊舟心裡有有數。
堂上語氣越發嚴厲:可那安垂在你府中生活了四年,證據確鑿,又如何抵賴?
孟歡精神支稜起來了。這件事安垂敘述過緣由,崔閣老收了毛誠昌太多好處,對遼東諸事隻報喜不報喪,而毛誠昌每天耽於享樂,不理軍事,忽略朱裡真族讓他有了發展空間。勢力膨脹後,毛崔二人意識不妙,怕事情兜不住決定挾持安垂作為質子,以免他父親的部族真敢開戰。
崔忍放娓娓道來,卻省去了前段的原因:這幾年建州朱裡真族發展勢強,毛誠昌擔心對方坐大,於是先把首領的兒子送來京城挾持住,未雨綢繆,以免發生不測。
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