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尋眼眶通紅,沒有眼淚,好像充了血,他回頭看了徐西臨一眼,眼神帶刀,似乎是要剝下他的皮肉,在骨頭上刻兩道劃痕。
“沒關系了是吧?”竇尋點點頭,“好。”
幾年前,他說“現在不喜歡了,滾出去”,幾年後,他說“好”。
他的字典裡沒有“分手”兩個字,隻有“決裂”。
竇尋那天連鞋都沒換就走了,一次頭都沒回,他像個負氣而去、自我放逐的流浪漢,學不會的妥協和退讓是他背在身外的鐵甲,保護著他、禁錮著他。
可能有一天,他內裡粉身碎骨了,外面也依然是冰冷而堅硬的吧。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徐西臨在偌大的屋裡枯坐了半晌,等到護工推著外婆回來,才想起自己飯也沒做,他匆忙下了廚炒了幾個菜,一個忘了放鹽,一個不小心過火了,菜上桌等半天,電飯鍋也沒動靜,徐西臨渾渾噩噩地走過去打開一看,見裡面米是米、水是水,泾渭分明,才想起自己忘了按煮飯開關。
等米飯上桌,菜也涼得差不多了,徐西臨一下筷子才發現那兩道菜根本不是給人吃的,見外婆面不改色的樣子,他嘆了口氣,把飯菜一股腦地倒了,臨時從附近的酒店裡叫了外賣,食不甘味地草草塞了幾口,徐西臨當天晚上就發起燒來。
徐西臨小時候身體不太好,很多男孩小時候都容易生病,不好養,他比普通的小男孩還要不好養一點,是兒童醫院的常客,直到上了中學,每年夏末秋初都還要因為吹空調感冒發燒一次,打球鍛煉也不行。
最近幾年卻不知怎麼的,他似乎是終於磨磨蹭蹭地取得了大人的體魄,從高三開始,忽然就結實了起來,生冷不忌也沒事,熬夜過勞也沒事,空調照開,棉被照卷,卻再也沒有因為著涼鬧過感冒。
幾年的“健康”攢了一筆大的,來勢洶洶的都反撲給了他,徐西臨頭暈得躺不住,半夜起來吐了一場,他感覺自己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才找到了家裡的常備藥箱,手抖得他半天沒看懂溫度計上的度數,找了片不知過期沒過期的退燒藥吃了。
第二天依然沒有要好的意思,徐西臨也沒跟誰吭聲,沒力氣出門買早飯,他就打電話把鍾點工叫來了,自己打車去醫院掛了水。
他這一點因由不明的病好了壞壞了好,反反復復了足有大半個月。
期間,外婆幾次三番想跟他說話,徐西臨難得不孝了一回,拒絕交流,每天半死不活地在學校停課,把維生素也關了,課上完就走,不回寢室,也不想跟人多說。
然後他的病漸漸好了,徐西臨的精神狀態卻一直恍惚到了柳葉冒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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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春天氣候特別好,少有大風,楊柳絮似乎也比往年少,每天都是晴空萬裡,泥土中傳來躁動的生命氣息,徐西臨停滯在隆冬裡的世界終於還是緩緩地復蘇了,他像個反應遲鈍的人,磨磨蹭蹭地從一場大夢裡清醒過來,把這一段時間被他禍禍得不成樣子的徐進的書房收拾了,搬回了自己已經落了一層灰的房間。
然後幹脆把家裡都整理了一遍,把養死的幾盆花都拔出來扔了,換上了新的,然後鼓足了勇氣推開竇尋的屋門,想把裡面的東西撿重要的整理整理給他送去。
竇尋這一段時間一次都沒聯系過他,別人的感情像一杯水,可能濃鬱,可能滿溢,可能變質,變質了或許還可以過濾幹淨,時間長了也可能會蒸發變少。竇尋不一樣,徐西臨覺得竇尋的感情就像一把刀、一根結實的鐵棍,在的時候無堅不摧,絕不變形,有一天斷了,斷口也必然幹淨利落,休想再狗尾續貂地用別的方式接回去。
他當年那些“當不成情人還是朋友”的想法,純粹就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
徐西臨打了電話給竇尋,發現他的電話變成了空號,上了網,不出意外地見他的qq頭像黑著,不知是不上還是把他拉黑了,徐西臨又給了他發了一封郵件,也是石沉大海。
他隻好給竇俊梁打了電話,讓竇俊梁派個人來取竇尋的東西。
竇俊梁難得有些遲疑地告訴他:“你要是方便就處理了吧,給他拿過去他也不會要的。”
徐西臨想了想——竇尋那個脾氣,也是。
他又問:“他現在怎麼樣?”
竇俊梁苦笑了一下:“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快跟我斷絕關系了……呃,可能準備走了吧。”
徐西臨想:“哦,回歸正軌了。”
他跟竇俊梁冷淡客套地寒暄了幾句,掛了電話,明白往後數十年的人生裡,他再也不會跟竇尋有半點交集了。
第二年,徐西臨推拒了學校保研或者行政保研的表格,找了一份挺不錯的工作,從實習做起,拿到畢業證就轉正。有一天他正在加班,突然收到了一條來自竇俊梁的短信,竇俊梁說:“竇尋走了,學校不錯,有獎學金。”
徐西臨愣了許久,過了一會,回了一個:“知道了,謝謝,那就好。”
他聽見自己心裡“轟隆”一聲巨響,大起大落的青春分崩離析,塵埃落定。
【第三卷:蔥花】
第53章 匆匆
吳濤在徐西臨半死不活的那段時間試著打過幾次電話,徐西臨都沒接,後來就不怎麼聯系了,聽說是畢業以後踏踏實實地當體育老師去了。
說起來也是世事弄人,小時候渴望遠方的,長大以後往往會留在本地,小時候嬌寵戀家的,反而會越走越遠;小時候最能惹是生非的,往往過得樸素踏實,小時候那些學習好、讓人省心的……將來也許會變本加厲地找回那些早年沒發散出來的叛逆。
反倒是老成長情,锲而不舍地給徐西臨留言、打電話,發揮其死不要臉的狗皮膏藥精神,成了徐西臨畢業以後唯一有聯系的高中同學。
那幾年,徐西臨從來不去高中同學的群,不看他們聊天,也不參加任何聚會。
他不知道怎麼面對曾經的同學。
不是徐西臨不相信老成和吳濤,那兩個人雖然一個二百五,一個混蛋,但都不是會把別人的私事滿世界宣揚的,可是他們不宣揚,也不代表不跟別人說,畢竟,上了大學乃至於出了社會之後,知根知底的中學同學就都成了自己人,互相之間說話無遮攔很多,免不了偶爾漏出幾句。
世界上哪還有不透風的牆呢?
與其整天或相信、或猜疑別人的嘴嚴不嚴實,徐西臨幹脆也不指望能有人替他保守秘密。
蔡敬被判刑之後,他們曾經輾轉打聽出了他關在哪,幾次有人想去送東西、看他,蔡敬都不肯見,徐西臨工作穩定下來以後,突然有一天老成給他打電話,說有同學去看了蔡敬,他好像願意見人了。
兩個人急忙約了個時間,去看了蔡敬一次。
蔡敬剃著薄薄的平頭、穿著囚衣,徐西臨第一眼幾乎沒認出他來——停留在他記憶裡的蔡敬還是個才華橫溢的清秀少年,跟面前這個有些弓背的陰沉男人沒有半毛錢關系。少年當年有些沒長開的骨骼已經被鐵窗磨礪出了粗糙的輪廓,跟“清秀”二字全然不沾邊了,人也胖了,但是氣色並不好,當年安靜溫文的氣質已經蕩然無存,他身上沉澱出了某種成分復雜的油滑和沉穩。
見了他們,蔡敬隻是客氣又疏遠地笑了一下,說:“差點沒認出來。”
徐西臨就知道,原來別人眼裡的自己也是面目全非。
老成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沒話找話問:“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蔡敬淡淡地說:“都到這了,還能怎麼樣?就那樣吧。”
他跟個話題終結者似的,一句把對面兩位都堵得沒話了。
算來老同學見面,無外乎回憶往昔,交流交流各自的生活,可惜哪怕徐西臨和老成都覺得自己活得像狗,也不便在蔡敬面前汪汪叫。
他們仨以前坐前後桌,一天到晚混在一起,有時候晚上還要互相打電話,誰也不嫌誰話多,如今大眼瞪小眼地坐在一起,面面相覷,居然有點對面無言。
老成幹咳了一聲,拿眼神示意徐西臨救場。
徐西臨搜腸刮肚了片刻,對蔡敬說:“我們攢了點錢,打算開個烤串店,叫‘姥爺’,就在你家附近,將來……”
蔡敬聽到這,看了他一眼,徐西臨一碰到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說了句傻話,他看得出來,蔡敬對這個小小的心意不但沒有感動,可能還覺得有點啼笑皆非。
徐西臨轉念一想,發現的確是,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他跟蔡敬易地而處,他也不想提“回家”倆字。家裡又沒有家人,隻有一條王八蛋的怨魂,回去幹嘛?
他們小時候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當年的一片赤誠,至今看來,其實也是挺可笑的。
不過蔡敬雖然神色毫無觸動,面上卻還是接受了他們愚蠢又令人尷尬的好意,客氣地點了下頭:“叫‘姥爺’嗎?行,我以後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得等到什麼時候了。”
他們仨大眼瞪小眼地強行聊了會天,東西送到了,人也得走了。
徐西臨和老成在來時路上其實商量過,見了蔡敬,不要問他當年為什麼做那件事。不過老成是個胸無城府坐不住屁的東西,到底沒忍住,臨走還是多嘴問了蔡敬一句:“老蔡,你當時到底因為什麼?”
蔡敬臉上笑容猶在,搖搖頭,卻說:“過去了,早忘了。”
徐西臨一抬手按住老成的後腦勺,按著他的腦袋把他強行掰了回來,衝蔡敬揮揮手,示意他過一陣子還來。
時過境遷,再有一次,你還會不會拔出那把刀?
這種問題就跟“重來一次,你還會不會喜歡某個人”一樣,都沒意義。
從蔡敬那離開以後,老成鄭重其事地對徐西臨說:“我想把烤串店開起來了,你幫幫我行嗎?”
開烤串店並不容易,主要阻力來自老成家裡。
當年老成雖然錯過了第一志願,但大小也上了個重本,畢業以後應他父母的要求,懸梁刺股好幾個月,考上了一個公務員,這會剛入職小半年,據說已經搖身一變成了他家三姑六婆手裡的“壓軸貨”,遇上等闲姑娘都不舍得給介紹,非得條件特別好的才能見一見這位“鎮店之寶”。
眼下,鎮店之寶居然要辭了公家飯,去當買買提,等於從“壓軸貨”自貶成“處理貨”,他們家四舅三娘二大爺等一幹親朋集體炸了鍋,自此對老成和他未來的烤串店展開了孜孜不倦的迫害。
烤串店的前期工作,老成專注對付家裡的封建殘餘,而店面選址、租金砍價、拿執照、裝門面等等一大堆瑣事,都是徐西臨用業餘時間幫他跑的。
工作以後,雖然偶爾加班,但徐西臨的生活還是安逸了不少。
比起他大學時代的兵荒馬亂,工作幾乎就跟養老一樣,他一天到晚覺得自己沒什麼事幹,業餘愛好就是回家給外婆做飯,做得越來越像樣,淮揚菜、魯菜、官府菜都會一點,基本具備了撐起一桌臺面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