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照照鏡子,像個男人嗎?還有人樣嗎?”宋連元頓了頓,又說,“哥當時知道你考上重點大學,覺得挺高興,我初中都沒畢業,也不懂你們上大學都學點什麼,大概是很深的知識,你將來學完能成就一點事業,有頭有臉,出去不給人看不起,這就夠了——然後呢,你在幹什麼?”
徐西臨說不出話來,臉疼,心也疼。
宋連元嘆了口氣,抬頭看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徐西臨:“今天要是老太太在家,我不敢打你,不然老太太得跟我玩命。”
他伸手用力拍了拍徐西臨的肩膀:“想想你媽,想想你姥姥,想想你自己,啊?兄弟,不小了,大人了!”
宋連元送了東西,打了徐西臨一巴掌,說了兩句話,客廳都沒進,就來去匆匆地走了。徐西臨呆呆地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裡站了一會,吐出一口舌尖上的血沫來。
傍晚竇尋難得沒有被留下加班,他滿懷期望地回了家,看見徐西臨正在給鳥換水。
徐西臨聽見門響,回頭看了他一眼,竇尋不由自主地定住了,緊張地盯著他,等今天的判決。徐西臨放好水壺,洗幹淨手,開口對他說了句話:“樓上說吧。”
竇尋如蒙大赦,一瞬間差點喜極而泣。
他亦步亦趨地跟著徐西臨上樓,前前後後地圍著徐西臨轉,坐下的時候發現徐西臨一直用衣領子擋著的半邊臉好像有點腫,於是探手過去看:“臉怎麼了?”
“沒事,別碰。”徐西臨截住他的手。
竇尋手掌單薄,手指修長,非常漂亮,乖乖地伸著,任憑徐西臨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他的手指。
好一會,徐西臨抬起頭,對他說:“竇尋,咱們算了吧。”
第52章 決裂
竇尋難以置信:“你說什麼?”
徐西臨松開他的手,微微坐正:“我說咱們算了吧,竇尋,我堅持不下去了。”
竇尋像是懵了,呆呆地站在那,反射弧好像一時出了問題,每個字都聽懂了,連在一起沒明白什麼意思,徐西臨看了他一眼,起身要下樓,竇尋如夢方醒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肘,情急之下,他居然脫口說了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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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西臨愣了愣,因為沒怎麼聽過,居然聽出了幾分酸澀的新鮮來。
竇尋像是故事裡說的那些二百五俠客,一套功夫半輩子都學不會,隻有生死一線間的時候突然靈光一閃,打通了任督二脈。
他無師自通地拉斷了舌頭上一道緊鎖的閘門,一句“對不起“出口,剩下的話突然順了很多。
“我道歉好不好?我錯了,我……”竇尋緊張地抿了一下嘴,“是我脾氣不好,口不擇言,你原諒我這一次,沒有下回。”
徐西臨一瞬間感覺這不像竇尋會說的話。
但是後來一轉念,又覺得這個想法有點可笑——中國話誰不會說?幾歲的孩子都能熟練運用日常用語三千句,表白的話怎麼說,道歉的話怎麼說,哪怕沒人教,電視沒看過嗎?書沒看過嗎?幼兒園小學的老師沒教過嗎?
再不濟,沒聽別人說過嗎?
這有什麼會不會的?願不願意說而已。
竇尋半天沒聽見他的回答,抓著徐西臨的手更緊了些,把徐西臨的袖子搓成了一把鹹菜幹,又自作聰明地加了一句:“再有一次你讓我去死。”
……這句倒是竇兄的風格。
徐西臨彎了彎嘴角,抬手在竇尋頭上摸了一把。
竇尋一動不敢動,屏住呼吸看著他,然後徐西臨不由分說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該我說對不起。”
竇尋臉上剎那間像被人踩了一腳,猶在掙扎著負隅頑抗:“我對不起,我……”
徐西臨一抬手,竇尋就訓練有素似的閉了嘴。
“我的錯。”徐西臨對他說,絕口不提頭天晚上的事,他的目光在竇尋幹淨整潔的屋裡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桌角上——那有一個空巧克力盒,裡面的巧克力早吃完了,隻剩下一打壓得挺平整的金箔紙,塑料盒上還貼了個其醜無比的桃心。
“我可能真的沒有那麼大的能力,不能再跟你走下去了……我有點愛不起你了。”徐西臨很溫和地說,“跟以前說的不一樣,唔……我背信棄義,不是東西。”
徐西臨有種全然沒道理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心裡居然會好受很多,說著說著,他仿佛陷入了某種自我催眠,自己都開始堅定不移地相信,他們兩個走到現在這一步,完全就是他的問題,是他對不起竇尋。
強加的罪名還沒來得及想好名目,他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然而其實也不必說明白,隻要讓自己堅信不疑就行。
大概否定自己比否定這段感情來得痛快一點、也輕松一點吧,他是兩權相害取了其輕。
竇尋臉色白得近乎透明,本能地搖頭,徐西臨說什麼他都搖頭,什麼都沒聽進去。
徐西臨的語氣和平時開玩笑哄竇尋玩的時候並沒有什麼不同,平平淡淡的,語速很慢,聽起來一個字是一個字,顯得特別講理,竇尋卻好像被掏空了一樣,所有的體溫都從心口漏了出去,漏得他形銷骨立、一無所有。
徐西臨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又開始耳鳴,不知道是不是被宋連元一巴掌打的,好像比早晨起來的時候還要嚴重一點,他拉起竇尋一隻手,說:“別這樣,豆餡兒,心裡實在過不去,給你打一頓出氣行嗎?”
竇尋下意識地把手指蜷縮了起來往回抽,他有種精準的直覺,如果他們倆互相怨憤,互相指責地吵一架,哪怕把房頂都掀起來,將來還是會有回轉的餘地。可是徐西臨說這是“他的錯”的一剎那,竇尋就知道自己沒有希望了。
他的少年時代離群孤憤,被徐西臨一點一點地在上面染上諸多顏色,本以為會有個姹紫嫣紅的結尾,可是才畫了一半,他打破了調色盤,就要半途而廢。竇尋也就像一副中途夭折的畫,帶著繁花似錦的半面妝,剩下一半荒蕪著,更顯得面目可憎起來。
流走的光陰,逝去的生命,破碎的鏡子,行將就木的愛情……都是無法挽回的,道歉不行,哭更不行。
徐西臨:“以後……做點你喜歡的事,別勉強自己,嗯?有什麼需要的,隨時來找我,我盡我所能,好嗎?”
竇尋被鋪天蓋地的恐慌吞沒,他心裡哀哀地叫了一聲:“你不要我了嗎?”
嘴上卻已經自動將恐慌都轉成怒氣:“你有什麼權利替我決定?”
徐西臨以不變應萬變地站在他兩步之外,神色疲憊而安靜,祭出他的“對不起”大法,任憑竇尋說什麼,他都逆來順受,然而並不動搖。
竇尋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我沒說要分開!”
徐西臨沒什麼反抗的意思,被他拽得踉跄幾步,撞在旁邊的書桌上,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撐,就撐住了桌角上的巧克力包裝盒。
徐西臨閉了一下眼睛。
竇尋突然崩潰了:“以後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行嗎?不分開行嗎?”
“我想讓你能繼續把書讀下去,做你該做的事,”徐西臨靜靜地說,“等將來偶爾想起我,可以回來看看,我請你吃牛肉幹,要是在別的地方受什麼委屈,偶爾回來住也可以,屋子我給你留著……”
竇尋的怒吼打斷他:“然後我們沒關系了,是嗎?”
徐西臨沉默了一會:“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將來你說一句話,刀山油鍋我都給你趟開。”
“你不要我,還粉飾什麼太平?”竇尋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我再告訴你一次,我不是你朋友!不是你兄弟!你要分——好,從今往後,咱倆恩斷義絕,什麼關系都沒有了,我一輩子都不想見到你!
他走投無路地潑了一瓢色厲內荏的威脅,期待徐西臨的退縮。
可是徐西臨沒有退縮,他隻是用默認的方式閉了嘴沒說話。
竇尋深深地看著他,搖搖欲墜的心窩終於裂開了,濃烈的感情暴屍於外,很快變質成了更加濃烈的毒物。竇尋心裡稠得化不開的愛憎彼此交織,一時想掐死徐西臨一了百了,一邊又惶恐地在心裡搜尋十萬八千條修復感情的路。
就在這時,樓下的門鈴響了起來,緊隨其後的是灰鸚鵡警報鈴似的尖叫。
徐西臨看了竇尋一眼,下樓開門,袖子掃到一片狼藉的桌子,方才給他墊了手的巧克力盒聲音清脆地摔在地上,被驚動的竇尋無意中往窗外看了一眼,看見樓下停著竇俊梁的車。
然後憎恨烽火燎原,感情四面楚歌,退守無處,終於被一口吞噬。
十萬八千條路,一同灰飛煙滅。
竇尋仿佛被扼住了喉嚨,呼吸停頓了片刻,然後他一臉戾氣踹開門跑下樓,嗓音都裂開了,怒吼:“徐西臨!”
灰鸚鵡在陌生人面前炸起了渾身的羽毛。
徐西臨把事辦得太絕了,仿佛早預料到了他的糾纏,一點餘力都不肯留,竇尋一輩子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愛有多深,他的恨就有多刻骨,生吞活剝了徐西臨不能解除一二,以往張口就來的刻薄話全都消失得一幹二淨,理智燒到極致,話都說不出來了。
徐西臨沒看他,潦草地跟竇俊梁點了個頭,他像把貨物交給了快遞公司那樣,不聞不問地轉身走了,竇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竇俊梁自從找過徐西臨一次之後,就沒什麼別的表示,他已經把壓力壓在他們倆心上了,逼得太緊反而容易適得其反,不如耐下性子來慢慢等,反正他們倆自己遲早得掰。背離人群的路如果那麼好走,古往今來哪來那麼多離經叛道的私奔段子讓人津津樂道?
每天朝九晚五,就愛看別人生死歷險,每天平凡無聲,就愛看別人光芒萬丈,每天中規中矩,就愛看別人離經叛道。
這會,竇俊梁等在門口玄關沒進屋,隻是看了一眼他的鬧心兒子,沉下臉來說:“竇尋,你別讓人看不起。”
竇尋的手仿佛被燙了似的,倏地松開了。徐西臨卻也沒走,好像存心想等著他兩聲罵。
等了良久,竇尋終於說了一句整話:“你狠。”
徐西臨不知說什麼,到了這步田地,他好像什麼都不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