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小城裏從未有過這樣磅礴的雪,我推開門,呼嘯的山風蹭過臉頰。
長廊亮著小夜燈,秦馳站在雪地裏,大概漫天飛雪才會有浪漫的意境,他這樣,像是孤獨的旅人迷失在了暴風雪之中。
這樣的雪,真的太大太大了。
我不懂我為什麼扶著門框遲遲不進房間,我也不懂我為什麼要頂著風走向他,庭院景觀的綠植埋沒在風雪裏,他露出一雙發亮的眼睛看我。
像是天上看不見的銀河蕩在眼眸,清澈的溪水倒映了整個夜空。
我的眼眶匯聚了一股濕意,拖鞋踩在雪地裏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原來下雪天那麼冷,那股寒意像是要透進五臟六腑一樣。
我慢慢朝著他走,而後越走越快,直到走到他面前,抬起頭看他。
雪夜能看到月亮嗎?反正我見到了明晃晃的月,在他的眼睛裏。
四周寂寥無聲,我們都沉默著,細密的雪落在皮膚上,化開一攤濕意。
我推了他一下。
他任由我推,向後跌了幾步。
我覺得我從沒瞭解他,又覺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瞭解他,他是秦馳啊,我活了二十六年最難纏的對手,悄悄浸透我生命裏的人,他的眉眼覆上白雪,讓我以為某一刻他就要消失不見了。
那一腔莫名的火氣又湧上來,我一股腦地將他推向池邊,他從善如流,眼睛安靜地望著我。
我到底在憤恨什麼,又在生什麼氣。
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像是熾熱的火源,於我的肌膚燎過細密的顫抖,我想要甩開他,他不讓,強硬地拉著我,輕聲笑了下。
然後他用了點力推我,我猝不及防地跌進蒸騰著熱氣的溫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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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秒被風雪凍得麻木的身體下一秒就湧入熱流,硫磺與水流一股腦地湧進鼻腔,我不太會遊泳,嗆了好幾下,還使勁掙扎地拍打身旁的人。
「你有病……」
剛得以冒出水面呼吸新鮮的空氣,我還沒罵出這幾天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就被他堵住了嘴。
那是秦馳第一次吻我。
渾身上下濕透的我們被水往下拉,他就託著我,手握著我的脖子,鼻尖輕輕地蹭過我的右臉,呼吸的一剎那全是他的味道。
我被他死死地抵在溫泉邊,從嘴角,吻到了頸窩。
……
滿天的風雪依舊在洋洋灑灑地下,我的身體融在熾熱的泉水,他抬手將我散落的頭發勾在耳後,雪散落在清池白茫的霧裏。
15.
我這幾天,一直都在躲秦馳。
可溫泉旅館就那麼大,眾人活動的時間又一致,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後一天,晚宴上,我特意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
晚宴大概是主人家為表感謝之意舉辦的,請了當地的戲班子,似乎講述的是村裏二狗子智鬥魔神的故事,老套的劇情,在上一幕就完全猜得出下一幕就要演些什麼。
人影綽綽,大概是為了營造氣氛,隻開了一盞吊燈,暖黃的燈光還真有了神神鬼鬼的意味,晃晃悠悠的,看到一半,我悄悄離座上了樓。
這有一大片的觀景臺,卻安靜得如同和樓下的喧囂隔絕了一樣。
夜晚的山自是冷得不用說,風有時還像尖利的小刀鋒,我正好是需要清醒,便扒著看臺眺望遠方的景色。
暮色沉沉的雪山,像是沉睡著的野獸一樣。
我聽我爸說這個項目談不下還有個原因,就是對於溫泉與火山地震帶的考量。
這地塊有座活火山。
不過幾百年沒噴發過了,灰燼的餘埃早就沉默在幾千年的土地,比起效用和價值,它的風險好像也不是那麼大。
現在的我勉強讓自己思考這些問題,以避免一不小心被拉進那片思緒洪流。
可是,秦馳吻過我嘴角的溫度好像還是存在的。
曾經的我就知道我們會走到那一步,但那應該是我們結婚之後,那應該是某天的陰差陽錯,或是父母催生的迫不得已,而不是那天,他將我壓在溫泉的池邊。
像是把我所有勉強湊起的圖畫毀得一幹二凈,把我對於我們至此分道揚鑣的兩條線胡攪蠻纏成了一團。
山間呼嘯的風搖曳零散的樹影,在我意識到樹木晃動的幅度有些不大對勁的時候,一個猛然躍起的念頭侵佔了我的腦海。
不會吧,這麼巧!
我扶住欄桿,感受著腳底的震動,大片大片的雪自樹頂墜落在我面前,我總覺得我現在該幹什麼,幹什麼都好,可雙腳釘在原地,視野的搖晃越來越不清晰。
雪崩?地震?還是……火山噴發?
我聽到有人喊叫,但是怎麼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巨大的震動聲席捲自四面八方,我好像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了,又好像沒有,直到眼前的木板地發出嘎吱的響聲,我才如回過神般撒開了腿跑。
總之,要該先到一樓。
從前在學校學的緊急疏散知識現如今在腦海中一個字也想不起來,我感覺我的腎上腺素是在拼命分泌的,可那轟然砸下的雪塊就如同我的催命符,被雪淹沒是不是就窒息而死,或者這會不會是一場夢,在那零點一秒裏,我都有想過。
木質橫梁砸下的聲音讓我全身上下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我終於跑到樓梯口,可原本結實的木梯早已斷裂,樓下的燈居然還亮著,倉皇的人群在一剎那又將我拉進了人世間。
隻有一秒,因為暖黃的燈光閃了閃,徹底熄滅。
我站在樓梯口,扶著墻,腿顫抖地望著這一切,當那些事情真的發生時,逃出去會成為唯一的念想。
可是我不敢跳,從二樓跳到一樓,我的腿會摔斷的。
我的理智又在掰扯著與我說話。
「小青!你怎麼在哪?」
手電筒的白光閃在我的眼裏,下麵有人聲嘶力竭地朝喊,好像是老爸的一個熟人拿手電筒照到了我,在人們都尋找避難所的時候,他回過身想要接我。
「跳吧!你跳下來吧!」
他在我下麵張開了臂膀,可是就在一剎那——
屋頂的鋼板在他的頭頂轟然落下,我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黑影阻絕了一切。我嘶吼出的聲音尖利到我都發覺不了是我自己。
我迷茫地望著眼前漆黑的世界,我什麼也看不見,連窗外的月光也看不見,我所在的木板好像斷裂了,我跌跌撞撞地扶著墻壁,我從沒在那一刻之前這麼認真地考慮過生死。
一路蜿蜒的裂縫已經再也承載不住我的身體,滾落的石塊好像是擦過了我的臉頰,因為那裏蔓延出了火辣辣的疼,下一秒失重感就來臨,我胡亂地揮舞著手臂,腳底的木板好像徹底塌裂了。
我被人拽住了手腕。
整個身體都懸在半空,手卻被人死死地拽著,那種感覺很奇妙,失重感帶來的侵蝕好像還沒消逝,手臂還被拉得生疼。
卻在那一刻,想哭出來。
「我終於找到你了。」
地震呼嘯著埋沒山林時,怎麼能那麼清晰地聽見他的聲音?
我看到秦馳扒著樓板的邊沿,我好像都快認不出那雙眼睛,他額頭有血滴了下來吧,不然那黏稠又濕熱的液體到底是什麼,我張了張嘴,可大地依舊在晃動。
什麼都來不及了。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身下的木板斷裂,我隻看見他猛然睜大的雙眸,然後我們一併墜落下去。
……
我那時,到底為什麼保持著知覺呢?
好像是因為他把我抱得太緊,太緊了。
月大概是白色的,塵囂大概是喧鬧的,身體是不是全部斷裂了,天,是不是下起了雪。
我移了移脖子,他的頭發蹭過我的下頜。
好像把他壓著了。
巨大的黑影降落,是房廊徹底塌了嗎?反正我什麼也聽不見了,剛才的聲響好大,我耳鳴了。
我想要抬手碰他,怎麼也碰不到。
黑暗恰如其分地降臨,感受不到疼痛,卻能感受到他溫熱的血液。
到處都是。
16.
林警官那次找我,本來說是約在川菜館見面,結果最後還是改成了我公司門口的咖啡店。
我到的時候,他正將一條腿搭在另一條之上,看菜單。
爵士樂緩緩在耳旁流淌,他抬眼看我,嘴角掛著得體的笑。
「林警官,如果你想要跟我說的是……」
我側著座位坐,手搭在包上,不太想在他這浪費時間。
「……秦馳並沒有喊人砸我的店,那我想你應該不用說了。」
他挑了挑眉,笑開了。
「你都知道?」
……其實,上次在酒店秦馳那樣,我差不多就已經明白砸我店的幕後主使估計另有其人。
倒不是他真的做不出來那種事,也不是我有多相信他,而是我知道,秦馳在我的再三逼問下,不可能敢做而不敢當。
他一直都是坦坦蕩蕩的人,幹壞事也是那樣,承認得毫無顧忌,就像是偏要把他身上的汙泥扯給你看,告訴你他就是個壞人一樣。
「哈哈,我確實是想順帶把這事兒說給你聽來著,雖然那兩個人演得挺像,最後也招供給我是秦馳幹的,不過……」
「魏子雅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認真地為你追查這件事吧?」
我瞪大了眼睛。
砸我店的是魏子雅?我以為這件事隻是我的對家拱火罷了。
「你有證據……」
「我沒有,其實這都是在推測之下成立的,已經結案了林小姐,肇事就是那兩個人。」
是,魏子雅是個聰明的人,她能被發現都要多虧林川舟的留心。
我在沉思的時候,林川舟咳了一聲,認真地看著我。
……好像,他的目的,不隻是專門告訴我又被人暗中捅了一刀那麼簡單。
我瞇了瞇眼,扣緊了手包。
「我喜歡你,陳青。」
「……」
這大概也不是符合表白的時間和氛圍吧?
而且,轉變得也太快了吧?
我確實不知道他突如其來的操作我該如何應對,愣了半晌,發現自己的咖啡還沒上。
好在,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猜,你也不是沒感受到對吧?我喜歡你,嗯……大概高一剛入學的時候就喜歡你了。」
「那時候的你就和別的女孩不太一樣,你好勝心很強,對吧,我記得你為了超過秦馳每天留到最晚才放學……」
「有次我和隔壁班的人打架,我掐著他脖子把他甩進我們教室,班裏就隻有你一個人,那麼大的響聲,椅子桌子全歪了,你居然還在那裏做試卷。」
……
以前還發生過這樣的事嗎?
我拿起剛端上的拿鐵抿了一口,苦澀在口中蔓延。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畢業聚會那天,我就坐在你的旁邊。」
「你大概不知道你喝的飲料裏有什麼吧?是我託兄弟搞的藥。」
「我對你圖謀不軌。」
「……」
我喝入口的咖啡差點噴出來。
一個人在你心中形象崩塌的速度能有多快?反正林川舟上一秒至少在我心裏還是個「人」。
這一秒已經是個畜生了。
「你……咳咳,你,你沒成功吧?」
我向後縮了縮,睜大了眼睛瞪他。
他笑得簡直稱之為溫和,瞇了瞇眼。
「陳小姐自己不知道?完全沒有記憶了嗎?」
「還是……連性生活也沒有?」
「……」
你那可憐人的語氣是什麼鬼!
確實,那天畢業聚會的記憶仔細回想的話根本什麼也找不到,好像是一群哄哄鬧鬧剛高考完的學生去了酒吧,而後,而後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我皺著眉,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上的包。
「你不會真的……」
「放心,我什麼都沒做。」
他舉起手,笑得溫溫和和。
「我是員警啊,這種事要是真成功了,我現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自首。」
「……」
「那天,大家好像都喝得挺醉的?王五在那吆喝,我就想趁人吵鬧,把已經熟睡的你抱進我訂的酒店。」
「誰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他說的程咬金是誰,想也知道。
「你說,秦馳他是不是悶騷?表面上對你不管不顧,和別人玩得樂呵,我前腳剛把你抱走,他後腳就追上來了。」
「……然後呢?」
我聽得正入神,他停住了。
他眨了眨眼。
「我們打了一架。」
「……」
「他打不過你吧?」
林川舟那時候,好歹也算混混中的混混,第一年高考沒考上第二年復讀的那種,秦馳呢,據我對秦馳的瞭解,他小學二年級學過散打,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林川舟背靠著座椅,朝我笑得諱莫如深。
「好吧,這種事明明能爛在心裏,為什麼現在要告訴我,陳警官?」
我的指尖劃過杯壁,咖啡溫熱的溫度傳達進我的神經。
「大概是,我想和他公平競爭?」
他歪著頭,眼眸裏淺淺倒映出咖啡店的壁燈。
……你個圖謀不軌的混蛋,你已經在我心裏被帕斯了。
「呵呵,不開你玩笑了。」
他坐直了身,撐著下巴,額前的發絲有一縷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睛。
「最近發生了一個案子,也讓我對自己進行了思考,我這麼說,大概也明白自己永遠也無法得到你了。」
「你和秦馳還真的挺有意思的,我隻是想坦白我自己,但是不代表我想撮合你倆哦,陳小姐,我依舊真摯地邀請您與我交往,如果您不介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