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我且等他。」
熟悉的聲音突如其來,我一陣熱血上湧,隻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嗡嗡的,像我嘈亂的內心,整個人都是飄浮的,想要努力穩住,卻還是腳下發軟。
二皇子走進來。
這是我與他分別的第二十一天。
剛點燃的燈盞搖曳著,屋內縱然通明,依然有光影流動。那光影照在二皇子臉上,讓我想到分別那天的情景。
我感覺到他在看我,但我沒敢說話。因為屋裏不止我與他。
「請二皇子在此等候。」引他進來的僕人躬身。
我不能光這樣愣著,我現在是書房的侍女。我默默奉上了茶,用尚能活動的右手,和勉強助陣的左手。
那僕人未見異樣,如往常那樣退出去,屋裏終於隻剩了我和二皇子。
這是書房外的會客廳,平常太子就在這裏和那些朝臣議事。廳堂寬闊高大,常常顯得那些朝臣很渺小,但今天二皇子坐在這裏,我滿眼都是他,望到哪兒都是他。
「你胳膊怎麼了?」二皇子終於問出口。
他的視線停在我受傷的左臂上很久了。
「斷了。」我輕聲回答。
本已不再疼痛的傷口,像是承受不住二皇子的關懷,竟隱隱作痛起來。
「你沒有過上好日子。」
我垂下眼瞼,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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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二皇子眼中有悔意,而我看出來了。
屋內寂靜,縱然隻有兩個人,我們也並不能說太多,且廊下有人隨時有可能進來。
半晌,二皇子才低聲道:「我跟大哥說,讓你回去。」
我緩緩搖頭:「太子入宮去了,二皇子別等了。」
二皇子狐疑地望著我,似乎在咂摸我話中之意。
我不能說得更多,我想聰明如二皇子,他能聽得懂。在一個未來君王的府邸中,必定滿是耳目,沒有一片真正意義上的安靜之地。
二皇子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他微微一笑,如初見那般和煦:「入宮也是要回的,我橫豎無事。」
臉上就這麼笑著,手卻伸出來,輕輕揭開了我的寬袖,赫然露出包紮固定過的左臂。哪怕是「最好的太醫」,也不能讓我二十一天就擺脫枷鎖。
「總看到你受傷。」
我心中一熱。自八歲以後,再也沒人心疼過我,我扛不住這份好意,差點著了痕跡。
就在我忍不住眼淚之時,突然外頭一聲炸雷。
我扭頭望去,狂風將廊下的燈籠吹得劇烈搖擺,又一道閃電劈向大地,天空被照得雪亮。
雷聲滾滾而來。
「變天了!」我大聲喊。
二皇子猛然站起,眼神如鷹隼般銳利。
「我改日再來見大哥。」二皇子大步走出門,走向風雨中去,背影堅定。
我身子一軟,靠在了旁邊的柱子上,大口地呼吸。
謝天謝地,他聽懂了我的話。
27
太子當晚沒有回來。
狂風驟雨整整持續三天,京城好多地方被水淹了,太子府也淹了一小半,府裏人都忙著救災去了,太子妃也顧不上整我。
下到第三天,這雨有了眉目。
皇帝駕崩了。
百姓傷心之餘恍然大悟,原來這雨是來為皇帝送行的。
太子妃還沒忙完救災,就去宮裏守靈了。
聽說皇親國戚們都去了宮裏,想必那是一場空前浩大的喪禮。又聽說無數人在靈前肝腸寸斷,斷十八截以下的都不好意思見人。
想起我的家人,黯然。
我娘扔在亂葬崗被野狗吃了,我爹被砍頭了,我的兄弟姐妹……
算了,我跟他們原本也沒什麼感情,也不必知道他們怎樣了。
但人與人之間,命運如此不同,實在讓人唏噓。
雨總算是收了,屋簷下滴滴答答的雨水聲陪伴我度過了那些不眠之夜。
這個王朝即將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有人將要成為統治天下的君王;有人卻生死難料。
我越發想念二皇子。
28
我在太子府度過了十五歲生辰,無人知曉。
生辰這天晚上,我對著星空許願,希望能見到二皇子。
第二天,宮裏來人把我接走了。
我被太子——哦不,他現在是皇帝了——我被皇帝扯斷的手臂還沒好利索,就又回宮去了。
我還是在書房當差,不過,現在這裏叫「禦書房」
。
阿當成了禦書房的大宮女,她還是那麼照顧我,溫柔地對我笑,偶爾做些我能讀懂的手勢。
剛登基的新帝卻沒有想像中的意氣風發。
想是內憂外患的緣故,他常常發脾氣。
有天我剛剛送走內閣幾位輔臣,就聽見書房裏一陣砸東西的聲音,正猶豫要不要進去,皇帝已在低吼著我的名字。
「玉妍……玉妍……」
那聲音好奇怪,我從沒聽到皇帝這麼呼喚我,像是喉間滾出的呻吟。
我驚懼之下沖進書房,卻見皇帝將阿當壓在書榻上……
他明明喊的是我的名字,卻在阿當身上聳動。我被這白花花的一片給晃得臉紅心跳,慌不擇路地跑了出來。
裏面的喘息響了很久,夾雜著皇帝的囈語。
我呆立在門外,心亂如麻,卻又小腹微漲。我腦子裏全是剛剛看到的畫面,以及阿當咬著嘴唇、沉醉而幸福的表情。
原來阿當是這樣的嫵媚,我從不知道。
29
阿當出來時,神色如常,連發髻都重新整理過,一絲不亂。
我自然不聞不問,隻當什麼都不知道。
阿當深深望我一眼,比了個手勢。
【玉妍小姐病故了】
我一震,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應該是平西侯家那個送去和親的玉妍。
「她還那麼年輕……」我恍惚。
阿當又比劃,叫我這兩天別進書房伺候。
她是怕皇帝觸景傷情,還是什麼別的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世上終於隻有我一個「玉妍」,我也有幸今天沒成為那個替代品。
慶幸了片刻,我卻猛然想到二皇子。
皇帝尚且瘋了一般,同樣愛著玉妍小姐的二皇子,一定會非常難過吧。
我坐立難安,終於借著夜幕偷溜出去,快來到了皇宮一隅的酈安宮。
二皇子殿中亮著燈,我正要溜進殿內,卻見一道黑影從殿中竄出,瞬間溶入夜色。
我揉揉眼睛,卻十分肯定,我不可能看錯。
片刻後,二皇子從殿中走出,來到廊下,一聲嘆息,又深又長。
「殿下。」我從柱後現身,他怔住。
「進屋說。」
二皇子拉住我的小手,和送我走的那天一樣,冰涼的小手。
30
新帝已經登基,其他數位成年皇子也皆有名號,唯有二皇子還是二皇子。
他依舊是被刻意忽略的那一個,但我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
我被他拉進了寢殿。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二皇子寢殿,比我想像得堂皇,甚至比太子府也不差。
剎那間我有些錯愕,我以為他的寢殿會如他的書房一樣簡樸。
卻不是。
他在一張紫檀鑲玉石的羅漢床上坐下,輕輕一拽,便也將我拽在羅漢床上。
寢殿裏靜謐無聲,隻我與他二人。
羅漢床上墊著極為柔軟的墊子,寬大到曖昧。
明知羅漢床不是用來睡的,是用來坐的,我還是心頭慌亂。
白天禦書房裏,皇帝和阿當纏綿的那一幕在我腦海裏又搖曳起來。我十五歲,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
小腹又有些異樣起來。
趁著二皇子手松,我有意無意地身子一軟,從羅漢床上滑下來——
現在我跪坐在踏步上,倚著他的膝。
這姿勢是乖巧的,卻也是安全的。
「有要緊事?」二皇子問。
我有些疑惑,抬頭望著他。他也俯首看我,臉色溫柔平靜,完美的下頜線竟有些舒展的笑意。
他看起來沒有悲淒。
難道玉妍小姐的死訊還沒有傳到酈安宮?
「沒事,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我撒謊了。
31
二皇子摸摸我的頭,凝望著我,沒有說話。
我卻心虛地垂下了眼睛。
陰影襲來,二皇子俯身,下巴抵住了我的額頭。我緊張地喘不過氣來,死死咬住嘴唇。
二皇子聲音嘶啞:「是想我了嗎?」
此情此景,我說不出違心的話。
「嗯……」
溫熱的唇瞬間捕捉住了我。
不知何時,我被他抱了起來,跨坐在他腿上,從他頑強撬開我牙齒的那一刻,我的防線徹底崩潰。
我想和阿當那樣,成為一個嬌媚的女人。
在他的親吻攻勢下,我將手伸向他錦袍的腰帶。
二皇子卻突然停住,輕輕將我的手抽出,放到他唇邊吻了吻。
「我不能這樣。」他低聲道。
為什麼?我不明白。
「是我願意的。你若沒了處子之身,就不配當聖子了,不是嗎?」我急切地扳過他的臉,讓那張臉正正地對著我。
這麼好看的男人,我想和他在一起。
或許是我這句話太誘人,二皇子有片刻的沉默。
半晌,他才說話:「如此,我的確不用再當聖子,但你就活不成了。」
我怔住,心頭氣血翻湧,抱住二皇子哭了。
32
不知哭了多久,我終於累了,疲憊地掛在二皇子身上。
他替我擦了淚,嘆道:「你總想騙我,可別忘了,你永遠都騙不了我。」
「我又騙你什麼?」
「你是知道玉妍沒了,怕我傷心才來的吧。」
我已經哭到沒有眼淚了,但這話又激起心頭一陣脆弱,喉頭快速抽動著,終於還是嗚咽了幾聲。
「你是不是很難過?」我問。
問完又覺得自己傻。他一定一定是很難過的啊。
我捏住他的手:「難過你就抱住我。
二個人在一起,難過就會少一點。」
二皇子將我擁入懷中:「那就請你的難過也少一點。」
「嗯。」我將腦袋擱在他肩膀上,輕輕點頭。
「她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她是帶病和親,從未存著活下去的念頭。」
二皇子聲音低沉,在我耳邊輕輕呢喃。
「她是你最愛的女人嗎?」我有一絲不死心。
「是憐惜,不是愛。」二皇子道。
33
平西侯獨生女——玉妍小姐,京城第一美人,也是眾所周知太子心尖上的人。
所有人都默認,玉妍小姐將會是未來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