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角落裏,陰暗處:「奴婢沒腦子。」
「呵……」他一聲輕笑,「那是她們沒腦子,才信這個。你裝不久的,這宮裏總有帶腦子的人。」
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白天的那些得意頓時收了個幹凈。
二皇子說得是對的。
酈安宮冷清到蒼蠅都不來,而我僅僅是騙過了酈安宮幾個人最底層的宮人,就覺得自己騙過了全世界。
二皇子還是那樣波瀾不驚:「你為什麼能留下,因為你有腦子。但你是宮女……」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寒意已走遍我全身。
被人知道酈安宮來了個有腦子的宮女,那我怕是活不長了。
寂靜中,門口傳來衣角悉索之聲。
「主子,太子宮中來人,要見玉妍姑娘。」
月色之下,二皇子臉色陡變,身子竟不由自主開始顫抖。我亦驚訝,我對太子一無所知,他派人來見我作甚?
難道太子一面都不用見,便知我是「有腦子的」,要來搞事了?
二皇子深吸一口氣:「知道了。」
說得無奈,聲音已是啞了。
門口悉索之聲去,漸無聲息。二皇子低聲道:「來我身邊。」
這是有事囑咐?我不明就裏,依言湊近,卻聽見二皇子粗重的呼吸聲。我從未見他如此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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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十四,他不會犯你。但到十六,就難說了……」
我心驚,顫聲問:「難道主子覺得,我有去無回?」
二皇子沉默。
月影悄悄轉移,他已沒入陰影之中,望不見神情,
半晌,二皇子開口:「他脾氣不好,不要惹他生氣,你會過上好日子的。」
他記得我的願望——過上好日子。
我也記得我的承諾:「可我是要給你殉葬的。」
我指尖一涼,小手已被二皇子握住。
他的手和他的心一樣冰涼。
我堅持:「我要給你殉葬,我不要跟他過好日子。」
二皇子的手在用力,捏得我緊緊的。
忽爾又松開。
「別傻了,去吧。」二皇子起身,沒入屏風之後,再也不見蹤影。
19
我被帶出宮,馬車搖搖晃晃,將我帶到了太子府。
終於出宮了,但我內心一絲快樂都無,隻有忐忑,以及孤注一擲的莽勇。
太子今年二十四,比我整整大了十歲。
那雙屬於成熟男人的眼睛從我身上一掠而過,並沒有多作停留。
「並不很像。」太子緩緩地,一字一字往外蹦。
所以他也認識那位玉妍小姐嗎?
我心中滿是疑慮,卻又不能開口詢問,隻得垂著頭,一聲不吭,盼望著他要麼直奔主題,要麼趕緊讓我滾蛋。
卻沒想到,兩個「要麼」都沒實現。
整個「見面」,太子就隻說了「並不很像」
四個字,然後揮揮手,讓我退下安頓。
我能退到哪裡去呢?
我又如何能安頓呢?
門外站著一位艷麗到有些淩厲的女子,望見我出來,揚起了眉。
「太子這是要破戒?」她冷笑。
本朝皇族的規矩,不得擅幸十六歲以下女子,這艷麗女子是想歪了。
領我進來的一個中年太監迎上前,向那女子陪笑:「秉太子妃,這是宮裏賞下的小雜役,奴才這就去安頓她。」
又朝我:「快走,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
我本能地覺得太子妃危險,立即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卻沒料剛走她身邊,被她一把拽住胳膊。
「你叫什麼?」她沒有看我。
「奴婢……玉妍。」
胳膊上頓時一陣劇痛,我被太子妃生拽到她跟前:「你在猶豫什麼?你也知道玉妍這名字見不得人是吧?」
我沒有反抗的資本,起碼現在還沒有。
忍著劇痛,我輕聲道:「太子妃息怒,奴婢的賤名不值一提,您要是不喜歡,賜奴婢一個新名字便是。」
「誰敢!」
一聲震怒,太子出來了,他摔了簾子,怒氣沖沖望著太子妃,並用力拽住了我另一隻胳膊。
又是一陣劇痛。
我幾乎要被這二人撕裂。
隻聽「哢」的一聲,比劇痛更加強烈百倍的疼痛從左肩席捲全身,我痛出一身冷汗,暈了過去。
20
醒來時,我在太子書房。
太醫在開藥,太子則陰沉著臉:「左臂這是廢了?」
「已接上,餘下的看她造化。好生靜養吧。」
左臂是太子拽住的那一邊,顯然,他用毀掉我的方式贏得了我。
太醫很快就走了,我在太子陰沉的注視下,不安地動了動左臂,僅是微微一動,又痛起一身冷汗。
我不由皺眉,卻忍住沒有出聲。
黑影壓頂,太子竟然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俯身盯著我。
「想回酈安宮嗎?」他問。
「嗯。」我並不隱瞞。
「我這裏不好嗎?」他又問。
好個屁,我心裏悲憤地暗罵。二皇子雖然喜怒無常,可他從不傷害我。太子卻是更加不擇手段之人。
但二皇子說過,太子脾氣不好,我得忍。
我不想說違心的話,但我可以不說話。我沉默,不回答他。
太子的聲音突然暴躁起來:「他到底哪裡好,你們一個兩個的都向著他!」
我驚愕,哪怕我在莊子上長大,也沒見過年滿十八歲的人說過這麼幼稚的抱怨。
這竟然出自當朝太子,二十四歲的太子。
我輕嘆一聲,聲音虛弱不可聞:「酈安宮也沒什麼別的好,就是奴婢能得個全乎……」
「全乎?」
「好手好腳,平平安安的全乎。」
太子略怔半晌,冒出一句沒頭腦的話:「可我幫你請了太醫,最好的太醫。」
21
我忍著劇痛,用右手撐住,翻身坐起。
「你幹嘛?」太子不明就裏。
我一側身,右手夠到榻邊案幾上的梅瓶,重重一掃,梅瓶摔落在地,發出令人心碎的「哐啷」聲,一地狼籍。
「你幹嘛!」太子霍地站起,聲音中已有怒氣。
見識過鐘鳴鼎食,我知道這梅瓶是好東西。
我抬眼望太子,第一次用我不安分的眼睛直視他:「這是太子喜歡的梅瓶吧?等奴婢左臂的傷好了,奴婢一定幫您修復,用最好的工藝。」
太子眉頭一皺,似乎意識到了我在內涵他。
我一不做,二不休,躺屍般倒回床上,喃喃自語:「酈安宮也沒什麼別的好,就是奴婢能得個全乎,根本不用請太醫。」
太子拂袖而去。
所謂壞脾氣,也不過如此。我來的第一天,就掐到了他的七寸。
二十四歲、成年的太子,最怕的竟然是和他的二弟比長短,還總是比不過。
22
偌大的書房竟然歸了我,這個結局誰也沒猜到。
或許因為我是太子從太子妃手中「搶」來的——搶來的總要矜貴些——也沒人敢讓我走。
半夜我開始發熱,疼痛的不止是被扭斷的左臂,四肢百骸都像要散架一般。
恍惚中,有人進來,又出去,門口明明暗暗,燭影隨風晃動。
清晨醒來時,額頭上涼涼的,是個冰包。
一陣水聲傳來,我在屋裏尋找,終於望見墻角水盆架前立著一名侍女,正在絞巾子。
「多謝姐姐照顧。」我開口,聲音嘶啞得自己都不忍聽。
可奇怪,那侍女還充耳不聞。
直到她轉身過來,拿著絹子給我擦額頭,又比劃了幾下,我猛然意會,她聽不見。
太子府竟然會用個聾人當侍女,簡直匪夷所思。
這侍女二十多歲,一副溫柔可親的模樣。但湊近時,我卻發現她鬢角生了幾縷白發,眼角也有細紋。
這讓她的溫柔帶了些許淒苦。
她在紙下寫下「阿當」二字,字很漂亮,顯然受過良好的教育。寫完又用探尋的眼神看我。
我寫下「玉妍」。
阿當手中的筆頓時掉在桌面上,砸出一個好大的墨團。
23
我就這樣在太子府住下了。沒人送我回酈安宮,也無人來安頓我。隻有聾啞但卻溫柔的阿當,每天帶著我進進出出。
我吊著左臂,僅右臂可以活動,艱難地做著各種雜活。
太子書房的那隻梅瓶不知被誰清掃了,我沒有機會用「最好的工藝」去修復它,而那位「最好的太醫」也再沒來過。
偶爾會見到太子。
太子深深地望過我,但也僅此而已。
夜深人靜時,我聽著阿當輕微的呼吸,卻總是想起二皇子。
二皇子,你說讓我來太子府過好日子,好抱歉,我還沒能做到。我的日子不算好,整個太子府的這些人,日子似乎都不算好,我想這應該有緣由。
太子妃與太子的不睦幾乎是闔府皆知,太子的幾位侍妾倒整日花枝招展,不是在花園涼亭裏嬉鬧,就是在畫舫上遊湖。
但花枝招展的背後,也是寂寞。
太子很少招她們侍寢,很多個深夜,他都在書房裏,不是召見這個大臣,就是夜會那個大將。
都是阿當在裏頭伺候。我進不去。
我曾想,或許這就是阿當的優勢,她的缺陷註定讓她不會傳播秘密,所以反而成了太子最信任的人。
我也想知道太子的秘密。
兩年不長也不短,我不能操之過急,卻也不能坐以待斃。
24
這天宮裏又來人,是個面生的公公,生得陰鷙。他進了書房沒多久,太子就神色匆匆地與他一同進宮。
而且還帶上了阿當。
我守在書房外,隱約聽到那公公說「數日未下床」、「水米不進」之類的言辭。
大膽猜測,怕是當今聖上不太好了。
再沒見識如我,從皇宮到太子府也算一直在天子腳下,自然知道聖上之康健,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我心中陡然生出希望。
若聖上沒了,宮廷勢必大亂,二皇子祭天一事或有轉機?
正自想得出神,門口傳來一聲冷笑。
卻是太子妃。
「站在書房裏,便以為自己是什麼親信了?未免也太天真。」
我不便與她硬頂,垂下頭擦拭書桌腿。
太子妃站在門外嘰嘰歪歪,卻始終沒進來。我心中一動,想起初到太子府,也是在書房門外遇見她,想必太子不允許她進書房。
如此一想,心中更覺安定,便自顧做事,不去搭理。
卻沒想到太子妃並不服輸,她呵呵一笑:「知道阿當怎麼聾的嗎?」
我心中驚悸,手上卻不停,不想給她看出破綻。
「隻有殘缺之人,才能長久留在太子身邊。阿當是服了太子賜的藥……嘿嘿。」太子妃笑得毛骨悚然。
我自然無比震驚,但我就是不想讓太子妃得逞。
「所以主人沒帶太子妃出門,是太子妃今天忘吃藥了麼?」
「你……」太子妃氣得倒吸一口涼氣。
有種你就進來打我啊,我笑吟吟望著她,賭定她不敢進來。
所以別逼我,氣人我是有一套的。
25
氣完別人,終究也要仔細地想想自己。
眼見著天色已經黑了,太子也沒回來,阿當也沒回來。整個大殿隻我一個人,不敢擅自離開,我生生地守餓了,一邊點燈一邊想著太子進宮的事,越發覺得事情不簡單。
點到最後一盞時,聽到外頭廊下有動靜。
「二皇子,太子不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