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嶼白始終沒說話,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
唯有一次差點沒忍住。
那是我考試前夜,蕭涵又來502,又開始不著邊際地罵他,說窮鬼就該認命,他 就是當替身的命。「你以為你死了,蕭家就找不到替身了嗎?放心吧,這世界上 有的是窮鬼前赴後繼。
「我爺爺也給我找了替身,她就住在你對面。
「天意啊,一左一右,你們就是替身的命!」
林嶼白大驚,豁地沖出,一陣勁風把蕭涵嚇到尖叫。尖叫聲讓林嶼白頓時清醒, 捏了捏拳頭,終於還是忍住。
我聽得想笑。
這還真是蕭涵的風格。哪怕是面對一張照片,她也能如此尖酸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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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嶼白說:「你為什麼要同意當她的替身?她不配。」
「我要錢。」
「那賺夠了就離開。」
我搖頭:「我更要公道。」
15
我賺錢,就是為了討回公道。
林嶼白的公道,和我傅問夏的公道,我都要。
「林嶼白,我想給你出一張鋼琴專輯。製作、宣傳,都需要錢。」
林嶼白有點蒙,我甚至能感覺到涼意拂過,是他在不安地晃動身體。
「我會安排好的,你最近專心練琴。」
「好。」他的回應充滿信任。
曾經,在音樂道路上是他說一不二,如今在這個世界,我要成為他的依靠。
我開始緊鑼密鼓地張羅,選曲,用林嶼白的名字預約頂尖錄音棚,並在音樂平臺 開設帳號...
錄音那天,我假稱自己習慣在密閉空間裏彈琴,將簾子拉得嚴嚴實實。
我與林嶼白並排而坐,在他彈到最動情之處,潸然淚下。
我知道,這專輯成了。
這是一個已然離世的人,獻給這個世界的返場。
精彩絕倫。
林嶼白並非全然不諳世事,他說:「傅問夏,我已是個死人,別為我付出太多, 你要給自己留後路。」
我很堅定:「如果計畫成功實施,我會走出一條生路。」
「如果不成功呢?」
我篤定笑道:「那還有 plan B,我不可能失敗。」
專輯後期製作完畢,製作人激動萬分,說要推薦給唱片公司,為我出版發行,說
這張專輯會震動音樂界。
我婉拒。
我有我自己的節奏。
轉眼到了冬天,夢想劇團的排練在繼續。蕭如松偶爾會望著我出神。
「蕭團長,我又讓你想起故人?」我故意問。
蕭如松收回目光,淡淡地說:「如果他還在人世,應該會很欣賞你。」
「我想也是。」我笑。
如果說蕭如松陰沉得可怕,那蕭涵就是膚淺得可笑。
她參加戀綜,本想立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高端人設,卻翻車了。
時代變了,觀眾不吃那一套。
甚至有人暗指她在節目裏的演奏水準有負「鋼琴女王」的盛名。
蕭涵急需為自己正名,於是想到一招,讓她的戀愛對象假裝偷偷來看新年音樂 會,製造一個浪漫的驚喜。
節目組覺得這個劇本非常好。
我苦等的機會終於來了。
新年音樂會前夜,我將錄製好的專輯上傳到音樂平臺,帳號名:林嶼白。
此刻的「林嶼白」,被淹沒在一片汪洋之中,無人關注。
但他會爆火的,很快。
16
夢想劇團新年音樂會+爆火綜藝,絕對一票難求。
我在後臺,隔著單向玻璃窺望劇場。
節目組的多機位已經架上,人員就緒。音樂界大佬們滿面春風,陸陸續續走進會 場,在追光之下就位。
甚至蕭涵那位綜藝裏的戀愛對象——某年輕影帝,也風度翩翩地落座。
真好,是我夢寐以求的場面。
音樂會開始,氣氛非常熱烈。蕭涵壓軸出場,演奏兩首迎新曲目,整個劇場被 調動起來,進入新年的狂歡。
此時重頭戲來了,戀綜的攝像機高高架起,他們要重點拍攝壓軸曲目——《夢想 樂章》。
蕭涵又換了一件高定禮服,款款走到鋼琴前。
該我出手了。
當替身三個月,我已駕輕就熟,在蕭涵抬手的那一刻,與她同步按下琴鍵。整個 劇場回蕩的其實是我的琴聲。
但這一回該有點不一樣了。
第一樂章剛剛結束,樂曲即將從萬物生長的春天轉向悠揚的童年回憶時,突然, 我手腕一擰,直接換了一首曲目。
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舞臺。我看見蕭涵猝不及防,當即愣怔一秒。
雖然她立刻跟上,但我知道,前排眼尖的大佬們會發現異常。
就在蕭涵將將跟上我的曲目時,我突然又換了一首。
蕭涵再次狼狽跟上,劇場裏已經傳來譁然之聲。
這時觀眾也看出來了。
大佬們會有城府,觀眾可不管那麼多。
他們交頭接耳,感覺到一場意外就要來臨,紛紛舉起手機拍攝。
我心中暢快極了,我知道,蕭涵心裏一定在罵娘,而蕭如松,他應該氣到要吐血 了。
蕭如松,你可千萬忍一忍,我要你當著我的面吐。
門外傳來腳步聲,知情的工作人員要來阻止我的「胡鬧」。
我停下演奏,操起早就準備好的應急錘,沖到玻璃前,狠狠地砸了下去——
嘩的一聲,玻璃應聲而裂,碎成無數碴子,向舞臺上傾泄而下。
劇場裏響起一片尖叫。
包括舞臺上的蕭涵。
而我,站在已經空蕩蕩的窗口前,終於看清了劇場的全貌。
原來沒有玻璃的劇場是如此通亮,原來沒有阻隔的燈光是如此灼熱,我聽見觀眾
在驚呼——
「看,那裏有個人!」
「是個女的。」
「她是誰?」
所有人都望向我——這個出現在舞臺半空的「不速之客」。
我大聲呼喊:「我叫傅問夏,是蕭涵的替身,你們聽到的《夢想樂章》是我彈的 。夢想劇團欺騙了你們!」
「快把她拉走,她是個瘋子!」蕭如松揮舞著雙手。
工作人員向我沖來,我喊道:「我不是瘋子!蕭如松,你敢不敢讓大家當場聽我 的演奏!」
千載難逢的好戲啊,怎能錯過。
有人眼疾手快立刻直播,有人大喊:「下來啊,彈給大家聽啊。」
一時,應聲者眾。呼喚我下場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場面完全失控,蕭涵慌亂之中犯了個大錯,她尖叫一聲,捂著臉跑了。
「蕭涵心虛了!」觀眾喊。
「傅問夏,彈一個!」
「傅問夏,彈一個!」
不知是誰起了頭,滿場響起有節奏的呼喊。
司儀走上臺想要強行結束音樂會,卻被坐在前排的某大佬沉著臉喊停。
「到底是誰彈的,聽一聽不就知道了嗎?」
「如果她果然是鬧事,報警好了。」另一位大佬也開腔。
眾目睽睽之下,我一把推開擋路的工作人員,昂首挺胸走出幽暗的後臺,登上夢 想劇場的舞臺。
我曾經心目中的聖地。
我從小夢想的舞臺。
這短短幾十米,我走得如此艱辛,甚至以為此生遙不可及。
我坐到那臺施坦威鋼琴前,堅定地望向音控室。
音控亦是同謀,他們用科技配合這種荒唐的演出。現在,他們不得不將現場聲音 給到舞臺上。
這一刻,我感覺林嶼白就坐在我身邊,頭頂籠罩的灼熱,與身側傳來的涼意,讓 我在萬眾矚目中堅強而豐盈。
音樂響起,傳到劇場的每個角落。
我為所有人奉獻了一曲完整的《夢想樂章》,觀眾被我點燃,為我送上最熱烈的 掌聲。
17
網上已經炸了。
蕭涵的帳號率先被沖。成千上萬的網友蜂湧而至,說她欺世盜名,說她敗壞蕭家 名聲,她「鋼琴女王」的名聲曾經有多響亮,現在就有多坍塌。
這都是她應得的,是反噬。
蕭如松在劇院門口逮我,他咬牙切齒,眼睛裏噴出的怒火能將我反復燒死好幾十
遍。
「傅問夏,你這輩子完了。我會動用一切力量,讓你生不如死。」
我冷笑:「你有多少力量都請便。如果這圈子是非不分,那我傅問夏也不稀罕。 」
入冬的桂花樹已經不再飄香。
但綠意永恆。
樹下擁著一大群觀眾,他們舉著手機還在直播,看到我出門,人群一陣騷動,紛 紛向我奔來。
「傅問夏,你好棒!」
「戳穿門閥世家,蕭家活該。」
他們都在引誘我說話,我回應的每一個字都有可能上到熱搜,甚至我的微表情都 會被扒、被解讀,成為津津樂道的話題。
我微笑著掃視一圈,沖在最前頭的是個年輕女孩。
鞋跟都被踩脫了,卻還是奮不顧身。
而且隻有她問得與眾不同。
她問:「傅問夏,你不怕被蕭家報復嗎?」
我微微一笑:「你直播間現在多少人?」
女孩道:「九千。」
「行,我讓你立刻過萬,不,過十萬。」
我打了車,讓女孩跟我上車,她的鏡頭可以保我平安回家,也可以讓我將這出戲 演到完整。
劇場裏的復仇隻是我傅問夏的。
接下來,我要幫林嶼白討回公道。
「我叫傅問夏,從考進音樂學院的那一天起,就夢想著有一天可以站在夢想劇場 的舞臺上。今年秋天,我在劇團招聘中成為最後的優勝者,我好高興啊,天真地 以為,我傅問夏終於要成為追光燈下最耀眼的那個人,沒想到,這是一場鬧劇的 開始….!
對著鏡頭,我緩緩將自己的遭遇——道出。
而鏡頭之外,我也點開了自己的手機,進了女孩的直播間,我看到了右上角的 10萬,看到了無數奔跑而過的評論。
他們同情我,痛罵蕭家無良,嘲諷蕭涵裝腔作勢。 當然,也有罵我的,那是蕭朗的粉絲。
我淡淡道:「蕭朗22歲之後的演出,同樣由替身完成。」
「什麼!」女孩驚呼,就連司機都踩了個急剎。
「蕭家操縱這些很熟練了,我不是第一個。如果我今天不站出來揭露,我也不會 是最後一個。」
直播間留言刷得我都來不及看,全是震驚臉和感嘆號。
有人刷屏:「蕭朗22歲之後隻在夢想劇場演出,對得上!」
女孩顯然是資深樂迷,問:「蕭朗之前參賽拿過大獎,還有全球巡演,這些不可 能作弊,他的水準根本不需要替身啊!」
「蕭家有基因病,22歲開始,蕭朗幾乎無法再演奏完整的曲目,蕭如松為他找 了個替身。
「他叫林嶼白,樹林的林,島嶼的嶼,清白的白。
「他和我一樣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追光燈照不到我們,但蕭如松找得到我們。 我們隻要被蕭家盯上,就註定此生無法再有姓名。
「如果我們不願意配合,從此寸步難行。」
直播間炸了。
「靠,太惡毒了吧。」
「蕭如松怎麼說也是大佬了,不至於吧。」
「但傅問夏今天就是當了替身,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直播間裏的喧囂一時無兩,女孩挑著留言在讀。
「蕭朗22歲之後的確風格蛻變..…沒錯,這個我們樂迷都知道。」
「請問傅小姐,林嶼白在哪裡……對啊,蕭朗已經去世,林嶼白應該自由了,怎 麼我們樂迷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猛然間,我感覺到喉間有什麼東西堵住, 一直蔓延至心臟。
那是莫名的痛。
「林嶼白 ..再也不會出來了。」
我無法說出那個「死」字。在我心裏,他沒死,他是陪伴我、鼓勵我,與我一起 度過最艱難歲月的暴躁鬼,也是給予我力量,讓我敢於和全世界對抗的林嶼白。
他沒死,他隻是隱身了,他的聲音、他的靈魂、他的音樂,都還在世間。
不曾離去。
女孩似乎猜到了什麼,輕聲問:「他還好嗎?」
我忍住哽咽:「他很好,他隻是隱居了,不想再問世事。我上傳了他的音樂專
輯,樂迷有興趣可以去聽一聽。他的音樂值得被流傳,他的名字應該被這個世界 記住——林嶼白。
「樹林的林,島嶼的嶼,清白的白。」
18
林嶼白在501泣不成聲。
「我做到了。」隻說了這四個字,我也忍不住哭了。
此時,外頭已是滔天巨浪。女孩的直播間被無數人錄屏分享,蕭涵被罵到關閉社 媒評論,蕭如松逃離的汽車被圍得水泄不通,氣急敗壞的醜態被傳得到處都是。
這都是他們應得的。
林嶼白的帳號正以驚人的速度漲粉。他的專輯被無數人收聽,數不清的留言湧向 評論區,是讚美,是驚歎,更是無限的好奇。
知名樂評人也沖在最前線,不僅送上最洋溢的誇讚,還一致認定這的確就是蕭朗 後期呈現的演奏風格。
有蕭朗的粉絲不死心:「也許這就是蕭朗的演奏。」
樂評人回復:「最後兩首曲子創作於蕭朗去世之後。」
一錘定音。
「林嶼白」瞬間沖上熱度榜第一、下載榜第一、評論榜第一。
這也是他應得的。
或許遲了太久,但終於來了。
「這世界終於知道你了,林嶼白,你有姓名了。」 驀然,我被擁住,林嶼白的抽泣近在咫尺。
「謝謝 …..!
他的淚水在我額頭上膩成一片,潮濕的、滾燙的。
「不哭,我不想哭,我們開心好嗎?」我努力地想笑,卻跟他一起,哭得更甚。 這一夜,林嶼白沒有回502。
電腦裏迴圈播放他的專輯,而我們在鋼琴聲中肆無忌憚,像兩個遊蕩塵世之外的 瘋子,哭累了笑,笑累了哭,最後在他的懷抱中沉沉睡去。
醒來已是破曉時分,陽光從窗外斜斜刺入。
我猛然感覺到懷抱不再。若非額頭上還有淚水乾涸的痕跡,幾乎要以為昨晚是場
夢。
「林嶼白?」
無回應,屋裏寂靜無聲。
我心中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沖出了家門。
502大門緊鎖,與平時別無二致。可此刻我隻感覺到陣陣涼意, 一種莫名的決絕 拂過我。
林嶼白早就將鑰匙給了我。
我顫抖著打開502的門:「林嶼白?暴躁鬼?」
靈堂還是那樣,那個清秀的少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你又不理我了嗎?你別走啊,你不能走啊。」這安靜讓我害怕,眼淚不由自主 流下,「暴躁鬼,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好嗎?」
空室清冷,將我的呼喚生生撞回。
靈堂前,林嶼白的手機端端正正地放著。
他果然離開了。
將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
19
林嶼白的手機裏有一條未發送的資訊。
「試了很多次,依然無法讓你見到我,反而自己蘇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再如何不 舍,也知道該謝幕了,感謝你讓我擁有如此精彩的返場,與你共度這段歲月,人生 無憾。請將我的骨灰埋在我父母身邊,我想睡個好覺。別想我,傅問夏,請你餘生 照顧好自己。」
我點擊發送,抱著手機泣不成聲。
我的暴躁鬼啊,一個問號都沒有,他再也不會反問我了。
我會照顧好我自己,想讓我忘掉你,那沒門,因為我堅信林嶼白會在某個地方與我 再次相遇。
蕭家沒能趕走我,我活得比以往更茁壯。
一個月後,我重回夢想劇團。
劇團董事會已經罷免蕭如松的團長職務,音樂界並非是非不分,如今混不下去的 是蕭家。
聽說蕭如松中風了,我沒能親眼目睹他口眼歪斜的模樣,有些遺憾。
但蕭涵的落魄樣子我是見到了。
她去502看林嶼白,發現靈堂空空如也,就跑到夢想劇團來發瘋。
我看著她枯燥的長髮、蒼白的臉頰,感歎一個人失了心氣就像是被抽幹了靈魂的 空殼。這空殼套著掛絲破洞的絲襪,頹敗蕭瑟。
「你偷走了林嶼白!」她尖叫著。
「你們偷走了他的人生,我隻是幫他拿回了最小的部分。」
蕭涵死盯著我:「他明明死了,你是怎麼錄的專輯?」
「這是個秘密。」我微笑。
林嶼白的專輯版權賣出天價。我用版權費成立「林嶼白鋼琴助學基金」,專門用 於資助那些貧困但抱有音樂夢想的孩子。
林嶼白,我絕不允許你離開。
我要你有名字,我要你有溫度,我要你有生命;
我要你被讚美,我要你被掛念;
我要你得到許許多多的愛和感恩;
我要你在父母身邊安睡時嘴角也能有笑意。
林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