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楚卻留了下來。
第一天,他就隻站在院子門口,忐忑地往裏張望。
第二天,他失落地蹲在地上,像一隻被拋棄的流浪狗。
第三天,沈甄把他帶了進來。
沈甄什麼都知道。
那個敲門聲不息的夜晚,就是他勸我:
「娘子,我們打鐵,講究個乾淨、俐落。」
「一把好劍,千錘百煉,方進可攻敵,退可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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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不過是煉過你的一把火。」
蕭楚這把火,我卻有些不知該怎樣面對。
他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我毫無保留地愛過他。
無怨無悔地為他付出過。
到頭來,他成了旁人手中的一把利刃。
我卻不能對自己生下的孩子,用上「怨」、「恨」這樣的字眼。
蕭楚也到底是長大了一些,並不纏著我。
沈甄給他闢出一間房,他十分感激,整日「沈叔叔」前,「沈叔叔」後地喊著。
對窈窈,也分外和顏悅色。
隻是窈窈不太喜歡他。
每每都要爭論:
「窈窈不是你的妹妹。」
「娘親是窈窈的娘親,不是你的娘親!」
每到這時,蕭楚便像被人抽幹了力氣,紅著眼圈小聲地:
「是我的娘親的。」
蕭楚在這裏住了三個月。
似是怕惹我不喜,沒有喊過我「娘親」,卻堅持喊窈窈「妹妹」。
他也不提什麼特殊要求,偶爾我給窈窈做點零嘴。
他便央著她分他一點。
三個月後,來了兩個大內侍衛。
我知道他要走了。
當天晚上,他刻意淋了一場雨。
他發熱易驚厥,我不得不過去看他。
他拉住我的衣袖:
「娘親,你真的...不要楚兒了嗎..
17.
「娘親,楚兒知錯了。」
蕭楚沒有發熱,稍有點咳嗽。
一咳,眼淚便一串串地往下掉:
「娘親,孩兒當時不懂。」
「那句話,薛貴妃教孩兒說的。」
「她說隻要說了那句話,娘親就會放手。」
「她做出善人模樣,給我許了那樣多的好處,孩兒沒有經受住誘惑..
「孩兒總想著,娘親那般疼我,總歸捨不得與我生氣的。」
「長大方知,那句話是如何的殺人誅心。」
六年過去,蕭楚十二歲了。
聲音不再是當年的透亮。
一哭,便帶著摧枯拉朽般的破碎感。
「娘親,薛貴妃故意的。」
「她將我騙過去,誘哄我玩樂享受,惹得父皇不悅。」
「她說服了絕嗣湯,可分明,你走的第二年,她就有孕了!」
「她說她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我,可我那次發熱,她瞞著御醫。」
蕭楚拉開袖子,手臂上一道深深的牙印疤痕:
「若不是我咬著自己..」
「娘親,她是想要孩兒死啊!」
他哭得更大聲,幾乎要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娘親,孩兒..孩兒還記得..
「當年在敵營,每次 ….每次都是娘親,將手指給我咬..
「咬得破了,還要涮馬圈,洗衣裳……」
「那雙手就那樣破了爛,爛了破..!
蕭楚說著,就來拉我的手。
我躲過,習慣性將它們藏到背後。
我早記不清了。
那雙手上的傷痕,何止那麼一點。
「娘親,楚兒知道錯了。」
「再也不會說那樣傷娘親的話,做那樣傷娘親的事了。」
「娘親..「蕭楚拉著我的衣角,滿面淚水地望著我:
「你原諒楚兒,好不好?」
我站在他邊,他坐在榻上。
曾經有無數個夜晚,我抱著他,他哭,我也哭。
可如今,他哭得撕心裂肺,我也隻是平靜地看著他。
「娘親.. !蕭楚又喚我。
我歎口氣。
拿出袖中方帕,遞給他。
他忙自己擦掉眼淚。
見我拿被子,便躺下。
我幫他蓋好被子:「睡吧,殿下。」
我不「怨」他,不「恨」他。
卻再也做不到,像從前那樣愛他了。
18.
蕭楚也走了。
日子終於歸於正軌。
沈甄每日往返在鐵鋪。
我照舊日常做些繡活兒補貼家用。
窈窈看夠了胤都的新鮮,不再總想著要去街上玩耍。
倒是有些受蕭楚影響,對寫寫畫畫感興趣起來。
沈甄一見,忙不迭給她請了先生,就在家中給她授課。
年中時,鐵鋪的生意突然好起來。
沈甄其實讀過幾年書,隻是隨了父親,癡迷鑄劍。
胤都貴人多,識貨者也多。
一傳十十傳百,他鑄的劍,一時竟炙手可熱。
有日我見著窈窈塗塗畫畫了一把小刀,突發奇想。
正經畫了一把匕首圖樣給沈甄。
我待了多年軍營,對武器尚算瞭解。
市面上的刀啊、劍啊,乃至匕首,男子用者居多。
女子趁手的防身之物少之又少。
沈甄當是我自己想要,將那匕首制得格外用心
還尋來一塊寶石,鑲在鞘身。
小巧、鋒利,還美貌。
那匕首掛在店面的第一日,就接了十來份訂單。
隨後,賣遍整個胤朝。
短短兩年,我們竟躋身胤朝說得出名號的商人。
兩年時光,的確足夠發生許多事情。
譬如隔壁的商朝。
據聞樹大根深的薛氏家族被一夕根除。
九族被誅那日,備受寵愛的貴妃娘娘自縊關雎宮。
膝下二皇子發配幽州,此生不得回京。
譬如交惡多年的商胤兩朝。
居然坐下來和談了。
前有胤朝使臣前去商都上京,後有商朝使臣攜土產來訪胤都。
傳聞兩國國君都已私下晤對。
我的確在胤都見到過蕭衍。
兩次。
一次是薛家被除前。
有日起夜,聽見外面犬吠,循聲望過去,就見到熟悉的人影。
隻站在院門外,我便也沒搭理。
一次是薛家被除後。
有日接窈窈下女學,她手裏一隻再眼熟不過的草編蟋蟀。
「是一個黑衣裳的大公子給我的。」
我回頭,隻看到一片衣角。
我並沒放在心上。
如今橋歸橋,路歸路。
他的這些行為,毫無意義。
我以為我和他此生也就如此了。
他做他高高在上的國君。
我做我平平無奇的商婦。
再不會有其他交集。 那是一個下雪天。
沈甄遠差在外,窈窈早早下學。
我帶著她在院子裏生火,烤土薯。
正聞到一絲甜香時,飛來一隻白鴿。
「娘親,還有一張信箋呢!」
窈窈新奇地奔過來,將紙箋遞給我。
我打開。
小小一方紙上,隻夠寫四個字:
「娘親,快跑!」
19.
蕭楚的字跡。
這世上也不會有第三個孩子喊我「娘親」。
我當即警鈴大作。
跑?
為何跑?
如何跑?
跑去何方?
沈甄不在,而我,還帶著一個孩子。
我早已不是未經世事的年紀,馬上冷靜下來。
跑與不跑,總歸是要一家人在一起的。
當即就喊了馬車。
沈甄今日歸家,此時出門,應當能與他在西郊碰上。
不想還未到西郊,就遇到他與一幫人纏鬥。
這兩年我們賺了些銀子,換了大宅,也僱了一些護衛。
可那些護衛隻是普通的看家護衛。
沈甄一個打鐵匠,會的也隻是普通拳腳功夫。
眼看一把大刀要朝他砍下,窈窈一聲大哭:
「爹爹!」
飛快奔過去。
「窈窈!」我緊隨其後。
那把大刀因著這個變故略一停頓,沈甄便也朝我們奔來。
那幫蒙面人稍作猶疑,仍舊跟上。
卻不等他們的大刀砍下,我擁住沈甄便「哇」地吐出一口血。
離我們最近的賊人猛然愣住。
接著大刀落地。
「不..不關我的事...」
嚇得直接跪下了。
20.
再次見到蕭衍,依然是在那家客棧。
隻上次是夜裏,這次是白日。
上次客棧裏一片狼藉,這次整潔有序。
「阿蠻,你嘔血了?」
他急急朝我走來,仿佛我還是他的妻。
仿佛我們之間從未有過芥蒂:
「你乖一些,朕讓御醫來給你診治好不好?」
眼見到了身前,我抬手就是一個耳光:
「蕭衍,你到底想做什麼?!」
蕭衍怔在原地。
我拽住他的衣領:「你若敢傷沈甄分毫,我此生與你不共戴天!」
蕭衍身形一顫。
臉頰是紅的,眼神卻冷下來。
輕聲一笑,將我推開。
拍拍兩手,馬上有侍者魚貫而入。
鳳冠,鳳袍,一應俱全。
蕭衍閒適地坐下:「做什麼?」
「自然是,接朕的皇後回朝。」
我氣息一滯。
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阿蠻,你未曾聽說嗎?」
「前些日子,朕已經遣散後宮。」
「阿蠻,再也無人同你爭了,你開不開心?」
我手握成拳,望著蕭衍唇角的笑意。
「薛玉嬈早就畏罪自盡。」
「薛丞相業已伏法。」
「阿蠻,該回去了。」
我笑了,一聲。
又一聲。
「阿蠻,朕都安排好了。」
「你帶著窈窈一道。」
「朕會將她看作親生女兒。」
「封號朕都想好了,就封她為『楚翹公主』如何?」
「你記不記得,楚兒還在你腹中,不知男女時,便是取的『翹楚』中的『楚』字 為名。」
「窈窈回去後,他兄妹二人...」
「蕭衍。」我打斷他,「你殺了我吧。」
「殺了我,殺了沈甄,也殺了窈窈。」
「總歸沈甄不在,我與窈窈也不會獨活。」
空氣一時靜默。
片刻,蕭衍突然摜了手中茶盞。
「焦阿蠻,那鐵匠到底有什麼好?」
「今日你還沒看明白嗎?」
「他根本護不住你!」
他紅著眼沖到我身前,抓住我的手腕:
「他能給你什麼?」
「一間宅子幾間鋪子?」
「他根本就一無所有!你要為了他拒絕朕雙手捧上的半壁江山?!」
他逼著我步步後退,最後將我抵在牆壁上:
「阿蠻,朕再也不會犯那樣的錯了。」
「阿蠻,你隨朕回去。」
「隻有你,阿蠻,隻有你是全心全意待朕的。」
「朕的枕邊,隻能是你,才能安睡。」
「是嗎?」我扯了扯唇角。
袖中利刃出鞘,不留餘地地刺穿他的肩膀。
「早就不是了。」
在他錯愕的目光中,我拔出匕首,再刺一刀。
將他逼至桌角:「蕭衍,不是所有選擇,都有回頭路可走。」
拔出匕首。
鮮血沾到唇角。
蕭衍順著桌角滑下。 我轉身。
他抓住我的裙裾,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
「阿蠻,你我……你我生死相依幾十年..
「隻是.…隻是一時分心而已,何以……對我如此狠心?」
「今日若不是我及時趕到,沈甄此時已是一具屍體。」
我冷冷盯著他,拉出他手中裙裾:
「陛下有什麼,儘管沖我來。」
「焦阿蠻能陪你打天下,能陪沈甄打生鐵,亦不懼那閻王殿熊熊烈焰。」
握緊手中匕首,抬步便走。
臨到門口,驕陽豔豔。
我回頭,望著這個我心系半生的男人:
「衍哥兒。」
水霧迷蒙了那張曾經刻在心尖的臉:
「我嫁與你時,你亦一無所有。」
21.
我和沈甄沒有搬離胤都。
有心人若想找,搬到天涯海角,都逃不掉。
我也沒再見過蕭衍。
從客棧出來的第二日,有一隊人馬匆匆離開胤都。
走之前,送來了各種奇珍補藥。
我的身體其實沒事。
當年那一顆假死藥,沒有讓我忘掉一些人事。
而是令我情緒劇烈波動時,會嘔出鮮血。
那日眼見沈甄生死一線,我心驚膽碎,才吐出那麼一口血。
不想反倒解了當時困局。
暮春時,我們新開了一家繡坊。
經營鐵鋪這許久,我嘗到了做生意的意趣。
隻是那刀刀劍劍的,到底不是我感興趣的。
每日沈甄去鐵鋪,我去繡坊,窈窈去女學。
晚上一家人圍在一起,用一頓熱鬧的晚膳。
日子過得平靜又充實。
很久之後,我才聽到來自商朝的消息。
說那位驍勇善戰的開國皇帝不知為何留了心疾。
卻還執意頂著心疾伐戰邊境。
一次大戰中身受重傷,從此纏綿病榻。
幸而太子年少有為,代掌朝政。
朝堂中的黨閥之爭又皆已肅清,勉強穩住了根本。
「啊……哥哥這麼厲害啊..
我甚少聽到商朝的消息,窈窈入學後,倒是常常與蕭楚通信。
「娘親,我們快快回家吧!」
窈窈笑嘻嘻地喊了茶館小二,打包桌上的糕點。
大抵是等不及要回去,塗塗畫畫她的書信了。
我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出門時正好遇見沈甄。
「天冷路滑,我來接娘子回家。」
他笑著抱起窈窈,朝我伸手。
我攏了攏披風。
上前半步,握住他的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