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皇後的第三年,我終於死心了。
我的夫君封我為後,卻夜夜宿在貴妃宮中。
我的孩子在我膝下,卻巴不得母親另有其人。
一副假死藥,我成全了他們。
後來街頭重逢,父子倆雙雙紅著眼圈:
「跟朕回去,你還是朕的皇後。」
「娘親你不要孩兒了嗎娘親!」
「哪裡來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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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緊手裏的孩子,一臉陌生地望著他們:
「我何曾生過兩個孩子?!」
1.
「一切聽憑陛下安排。」
我跪在地上,沒有抬頭。
蕭衍很詫異:「你的意思是..同意了?」
「嗯。」
我原也以為,打死我都不會同意的。
蕭衍要我將楚兒送入關雎宮,養在薛玉嬈名下。
多麼可笑啊。
我是他的原配,是他的髮妻,是他昭告天下的中宮皇後。
他卻要我將拼著性命生下的孩子,送給他的貴妃。
因為薛玉嬈難得喜歡。
「玉兒生性淡薄,皇後之位都給你了,要你一個孩子而已。」
「她為了楚兒,連絕嗣湯都喝了,你還要如何?!」
「朕知道你捨不得,但我們以後還會有的。」
「以後,我們還能生許許多多個孩兒。」
他怕是忘了。
生蕭楚時,他正帶兵攻打江東。
楚地遇襲,我躲在山洞,三個日夜才終得一子。
那之後顛沛流離,御醫早就斷言,將來子嗣艱難。
「你確定?」
蕭衍猶有些不信。
我一介孤女。
父兄早早戰死在他的江山之爭中。
能受封後位,靠的是十年糟糠之情,靠的是膝下唯一的太子殿下。
「臣妾已讓碧荷收拾好楚兒的東西。」
「想來現下已經送至關雎宮。」
蕭衍突然沉默下來。
眸光復雜地望著我。
半晌:「你莫要學京中門閥宗婦,耍些心機手段。」
「否則 .. !
沉著臉,甩袖離去。
2.
真真抬舉我了。
用宮人們嘮嗑時的閒話來說,我一個鄉野粗婦,若不是祖墳埋得好。
攤上了蕭衍這麼個夫君,這輩子連京都的門檻都摸不到。
怎配與京中貴女們相比?
我從冰涼的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裙裾上的灰塵。 坐到妝鏡前,抽開妝奩。
拿出一個小瓷瓶。 倒出其中藥丸。
眼都不眨地仰面吞下。
我隻是打算,成全他們而已。
3.
我叫焦阿蠻。 蠻力的蠻。
出生時,爹娘盼著我力大無窮,好養好長。 這名字的確取得好。
隔壁那文縐縐的衍哥兒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
明明比我長一歲,卻總也不及我高。
他老喜歡找我玩耍。
逗我:「焦阿蠻,你有力氣,我有腦子,你同我一起玩,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
一直到成親前,天下大亂。
我想推遲婚期,他還是這樣說:
「焦阿蠻,你有力氣,我有腦子,你嫁給我,怕個什麼?!」
我不怕嫁給他啊。
我是怕成為他的累螯。
我的矮蘿蔔衍哥兒,早就生得高大魁梧,能文善武。
村子裏的先生說,他必有一番作為。
好在我的一身蠻力,還真有點用處。
能讓我在死人堆裏翻出他,扛著他翻過三座山頭。
能讓我躲在山洞裏,痛了三天三夜,一聲不吭。
能讓我帶著楚兒藏在敵營,做奴為婢,將他拉扯長大。
那時我驕傲極了。
我的衍哥兒真聰明。
他真的有腦子,我也真的有力氣。
皇宮?
做皇後?
不怕不怕的!
那時真傻啊。
金燦燦的皇宮,哪是需要力氣,哪是使得出力氣的地方?
4.
最先變的,是身邊的人。
從前跟著衍哥兒,他身邊的人都尊我一聲「嫂子」。
「嫂子你做的鍋盔真好吃!」
「嫂子您這針腳太好看了吧!」
「嫂子嫂子,你背著將軍走了那麼遠,有沒有..…受傷?」
我帶著三歲的楚兒從敵營出來那一日,那群將士跪在我面前,各個通紅著雙眼。
聲勢震天:「嫂子,末將來遲!」
進宮後,沒有人再喊我「嫂子」了。
領頭的公公向我行禮,喊我一聲「娘娘」後,場面尷尬地安靜了一瞬。
各色眼神往我身上淌了一遍。
我本不是什麼聰明人。
可那一刻,突然明白了。
京中貴人多,連宮女都面白唇紅。
長得嬌嫩可人。
我不自覺地低頭。
敵營三年,我的皮膚被北風吹得皸裂,我的臉被焦陽曬得黔黑。
還有我的手。
我將雙手往袖子裏藏。
上面層層疊疊的繭,恐怕比這宮裏最卑賤的奴婢都多。
第二個變的,是衍哥兒。
哦,進宮沒多久,我就發現。
沒有衍哥兒,隻有蕭衍了。
蕭衍納了貴妃。
薛丞相的長女,薛玉嬈。
薛玉嬈進宮前,蕭衍握著我的手,溫聲細語地同我解釋:
「阿蠻,大軍能這麼快攻進京城,薛丞相功不可沒。」
「薛家在京城根深蒂固,能保住你的後位,已經是幾番斡旋的結果。」
「無論如何,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如此說,你可能明白?」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隻是問他:「薛家娘子長得好看嗎?」
蕭衍笑著捏捏我的鼻子:「沒有我的阿蠻好看。」
他騙我。
薛玉嬈長得玉骨冰清,連走路的姿勢,都是我學不來的。
她還比我小幾歲。
每每不如她的意,便兔子似的紅著眸,嗔怨望著蕭衍。
剛開始他還覺頭疼。
說如此嬌小姐,他伺候不來。
後來他宿在關雎宮的日子越來越多。
再後來,連每月的初一十五,他都會由著她將他叫走。
有一夜,我撞見他們。
月如圓盤,薛玉嬈在月下撫琴。
蕭衍斜倚在一旁,喝酒。 他望著她。
唇角含笑,眼底落滿瀲灩的月光。
那個夜晚,我學會生平第一句詩: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5.
其實隻是如此,我不會想要離開。
那瓷瓶裏的假死藥,交予我之人叮囑過。
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使用。
畢竟是藥,多少會有些毒性。
比如有可能,會令我忘掉一些人,一些事。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用它的。
無論蕭衍變成什麼樣子,這皇宮,還有楚兒。
我懷胎十月,嘔心瀝血養大的孩子。
整個後宮都在笑我粗鄙,不堪後位的時候。
他操著稚嫩的嗓音,一個個地給那些人打板子。
他喜歡窩在我的懷裏,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喊我「娘親」。
說:「娘親,楚兒最愛你了。」
然後奶奶地親我一口。
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大抵是從他進太學開始。
我認不得幾個字。
無法陪他讀書、練字。
看不懂他人人誇口稱讚的文章。
他的父皇在關雎宮,他便常常去關雎宮。
有一年他生辰,薛玉嬈送了他一隻袖弩。
是她囑薛家的門生,特地為他設制的。
精巧絕倫,世上僅此一隻。
從此他常常將「貴妃娘娘」掛在嘴邊。
我並不嫉妒楚兒與薛玉嬈走得親近。
他是太子。
未來總要與薛家走動的。
唯有一次。
那天楚兒跑得太快,忘了裘衣。
冬日天寒,我恐他凍著,拿著追過去。
還沒追上,見他跨進關雎宮的大門,就開心地往前沖:
「娘親!」
與薛玉嬈抱了滿懷。
我想起生他的那三個日夜。
也是這樣的天寒地凍。
外頭是點著火把搜尋我的匪寇。
我躲在山洞深處的角落,大半個身子泅在潭水裏。
任由下腹收縮,咬著嘴裏的布條,一聲不敢吭。
最終生下他時,滿身的血,滿嘴的血。
可原來,他也能喊旁的女人「娘親」啊。
6.
我哭了一場,便沒有多想。
母不記子仇。
六歲不到的孩子,我與他計較什麼?
直到薛玉嬈提出,要楚兒搬去關雎宮。
要將他記在她這個貴妃的名下。
「陛下,我知你忌憚父親,忌憚薛家。」
「我那麼愛你,怎麼忍心讓你為難?」
「我不生孩子。」
「我是真心喜愛楚兒,隻要你將楚兒給我,這輩子我都不再生孩子了!」
那個雷鳴電閃的夜晚,薛玉嬈當著我和蕭衍的面。
喝下一碗絕嗣湯。
「皇後娘娘,你若真愛楚兒,就將他給我吧!」
「我能給他整個薛家!你能給他什麼,啊?」
她捂著肚子,哭得撕心裂肺。
可我不願啊。
沒有人知道我是怎樣艱難地生下楚兒。
一如沒有人知道,在敵營的那三年,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讓楚兒活下去。
我忍受了怎樣的屈辱。
「一個孩子而已!」
「給了貴妃未來你也是太後。」
「焦阿蠻,你到底要鬧成哪樣?!」
蕭衍心疼地扶住薛玉嬈,疾言厲喝。
我望著薛玉嬈身下淌出的血,是我錯了嗎?
我想留住自己的孩子,有錯嗎?
楚兒就在此時沖進來。
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你根本不愛我!你不是我娘親!」
「你什麼都沒有還要霸佔我!」
「你怎麼沒早點死掉啊?!」 轟隆隆
驚天一聲巨雷。
我跌坐在地上。
望著依偎在一起的三個人,我終於明白。
我錯了。
大錯特錯。
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佔了他們的後位。
佔了他們的孩子。
我早就,該消失了。
7.
我病了。
當年那和尚誠不欺我。
我衰敗得自然且快。
服下藥的第五日,就開始咳血了。
隻我的身體一向很好,關雎宮那位又服了絕嗣藥。
一眾御醫都聚集在那邊。
無人察覺到我的異常。
第七日時,蕭楚回來過一次。
見我躺在榻上,他沒有過來。
隻支支吾吾道:「母後,你不要怪我。」
「你以後還會有其他孩子。」
「可貴妃娘親,隻有我一個了。」
說完,拿著他的袖弩跑了。
我一笑,就咳起來。
不想被婢女發現,乾脆將那咳出來的血,又咽了下去。
夜晚,蕭衍也來了。
他似乎想「嘉賞」我,居然脫下衣裳,要與我同房。
我用力推開他。
帶著連連咳嗽。
「何處來的血腥味?」
沒掌燈,他看不清。
我穩住氣息:「臣妾月事來了。」
蕭衍一滯,卻也不走,反倒來抱我。
「貴妃娘娘正虛弱,想來不願在陛下身上聞到我的味道吧。」
蕭衍終於離我遠一點。
卻是坐起來,又握住我的手。
「阿蠻,乖一些,有些事情,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無論如何,楚兒是你生的,永遠是你兒子。」
我不作聲。
他又說:
「這月十五,帶你出宮去玩?」
「我想回焦家村。」我說。
「好。待朕有空 ….」
「我想回焦家村。」
蕭衍大概是皺眉了。
「待明日楚兒正式過給玉嬈 ….」
「好。」
我抽出手。
蕭衍還想來握,外頭宮人來稟:
「陛下,貴妃娘娘夢魘..
「去吧。」我攏好自己的被子。
蕭衍看了我一會兒,沒動。
「陛下,貴妃娘娘那邊..外頭催。
「夠了!」
蕭衍一聲呵斥。
起身穿衣。
我側過身,直到聽見腳步聲,才睜開眼。
蕭衍早不是當年身量。
連身形都不太一樣了。
如今的他挺拔又修長,像極了生來就養尊處優的貴公子。
可我望著他的背影。
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也不知為何,突然變成當年那個,矮冬瓜。
「焦阿蠻,你有力氣,我有腦子,你同我一起玩,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
「焦阿蠻,你有力氣,我有腦子,你嫁給我,怕個什麼?!」
「焦阿蠻,你有力氣,我 …...」
不。
衍哥兒,我啊,再也沒有力氣了。
我「哇」地一聲,吐出大口大口的血。
8.
太子殿下,要過到貴妃名下了。
可明明,皇後娘娘還活著。
陛下對貴妃娘娘的恩寵,果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啊!
而且,原本過名就過名,內務府動動筆的事兒。
可那日貴妃娘娘嬌滴滴地在陛下懷裏撒嬌:
「總得讓楚兒當著眾人的面,給我敬杯茶吧?」
「不然不明不白的,跟臣妾搶了她的孩子似的。」
陛下想都沒想,點頭就應了。
於是這日一大早,關雎宮就十分熱鬧。
陛下,太子殿下,貴妃娘娘,月前剛納入宮中的幾位嬪妃。
連薛丞相都在。
蕭楚早就等不及了。
貴妃娘娘早與他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