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指身邊的椅子:「坐著說。」
然而他卻沒動。
大門在我身後漸漸合攏,此情此景下我也沒動,「臣妾想替秦家求個情。」
盛杭摸索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你兄長和弟弟違背旨意,一個劫囚,一個越獄,朕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他們一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著流放北地,你是功臣,朕不會遷怒於你。」
俗話說鳥盡弓藏,賀家已不成氣候,秦家也沒存在的必要了。
我摸了摸肚子:「皇上,小四的孩子,您還要嗎?」
「你安心養胎,沒有外戚奪權,他會是朕最疼愛的孩子。」
15.
秦家流放那日,我坐在宮中看書,沒有過問一句。
我知道宮中都在傳我心狠手辣,為了榮華可置親族於不顧。
聽到這話時,我自嘲一笑,對椿嬤嬤說:「我隻是做了當初想做的事,如今天高日暖,高處風景甚好。」
椿嬤嬤握住我的手,蹲在我膝蓋前,輕輕喚了一聲:「娘娘。」
我指尖一顫,漸漸攥緊拳頭,輕輕重復了一句:「甚好……」
懷胎五月的時候,天氣轉涼,盛杭下朝回來後,突然病了。
宮中御醫開了湯藥,我侍奉在側。
屋中藥味兒很濃,盛杭臥病在床,頻頻咳嗽,前幾日下了雨,晚上我歇在外間,半夢半醒聽見盛杭從外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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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他身強體健的時候,走路發不出聲音,近日總養著,身子難免拖沓,發出輕微的聲響被我聽見了。
我權當不知道。
這個季節,隻有冷宮附近種了銀杏樹。
盛杭的靴子底上,沾滿了銀杏葉和泥。
宸妃當然不肯見他,自賀家餘黨被拖到菜市口全部斬殺,她便自請搬去了冷宮,許久未見,不知活著沒有。
床邊傳來窸窣的動靜,我的手突然被握住,「阿錦,你來了……」
盛杭眼光朦朧,仿佛蒙著一層霧,我靜坐不動,任他握著。
新添的爐香自空隙中悠悠散出,盛杭嗅了嗅:「阿錦,是梅子……」
「北地幹冷,不長梅子,朕讓人從南邊運過來,都給你,吃新鮮的。」
我執起小扇,扇了扇香爐,四周香氣更盛了,「御醫配的方子,鎮靜安神的,不是梅子。」
我的話讓盛杭一愣,我俯身靠在盛杭耳邊,輕輕說:「臣妾也不是阿錦,您忘了,阿錦在冷宮呢。」
盛杭暗灰色的眼睛無神地看了我一會兒,漸漸恢復了清明,松開手:「原來是小四。」
「嗯。」
他的手移到我肚子上:「快生了吧。」
「等太子出生,朕給他聘一德高望重的太傅。」
「好。」
他又說:「小四,你跟朕是一樣的人。若朕先遇到你……」
他沒有說下去,我也不想往下聽。
許多年,哪怕曾有一絲情動,也湮滅於重重算計中。
這個位置的人,本就不該有情。
他拉著我說了一會兒話,精神又不好了,沉沉睡去。
又過了幾日,盛杭緩過來,停朝半個月,他讓我坐在旁邊讀折子,偶爾指點兩句,最後竟由我代筆。
椿嬤嬤每次都心疼地說我瘦了,說別人都養得珠圓玉潤,隻有我,身量越發纖弱,風一吹就倒了。
盛杭的身子時好時壞,一直撐到了冬日,其間斷斷續續招了幾次後宮,臨近年關的時候,程九突然穿著新衣裳來了。
如今皇後不愛出門,貴妃因賀門之亂低調許多,我日日伴在盛杭身邊,便同程九說了幾句話。
她走時心情極好,回去後,我便讓椿嬤嬤留意她的動向。
當夜,冷宮中傳出一封密信,言數日前,盛杭已命人北上,取秦氏一族的性命。
我看完密信,當晚去了盛杭的寢宮。
他身子自那次病後,總也不好,聽見我來,招手讓我靠近些:「外頭涼,下次來前讓張敬忠接你。」
我靠近盛杭,任他攥著手。
他撂下筆:「說說吧,有事?」
「您記得程九當時小產的事吧。」
盛杭低應一聲:「記得。」
我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她與另一個男人私通的密信。皇上可要看看?」
盛杭驀地盯住我:「賢妃,此乃皇後之責,你逾舉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喊我賢妃,對於他的話,我置之不理,優哉遊哉地展開信紙:「這是在程九房中發現的,皇上想怎麼處置?」
最近的一張,是在半個月前。
我替盛杭換了香爐裡陳舊的香粉,繼續道:「程九有喜了,偷偷摸摸地喝著安胎藥。若是您的孩子,何需如此?」
盛杭揉了揉額頭,沉聲道:「夠了,此事交給皇後去辦,你回去歇著吧。
臨盆前,就別瞎走了。」
我乖順退下。
當夜天上下起了雪。
雪花飄搖撲簌,順著北風吹入窗扇,涼意在我臉上鋪陳開來。
東北一角,程九的居所上空,有少許的星火。
我仰著頭,鼻孔一熱,啪嗒,低落一滴血。
「娘娘!您怎麼流血了?」椿嬤嬤放下熱茶,用帕子替我擦拭。
亥時,有人匆匆來報,說盛杭突發惡疾。
我起身的時候,眼前一片暈白,幸好椿嬤嬤扶著,才能勉強穩住身子。
傳話來的內官急得滿頭是汗,路上就把所有事吐露出來。
盛杭今夜去了程九那兒,結果在床底下發現了當年的侍衛長,大怒。
命人打殺了此人,還給程九灌了碗避子藥。
孩子還沒落出,盛杭便倒了。
白茫茫的雪覆蓋了紅磚綠瓦,我坐在轎輦上,仰頭看星星。
當時看,覺得星星很遠,今夜看,真近,近到觸手可及。
人的命運大多慘淡,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不。
早就知道的。
一個人而已。
得不到的人。
盛杭的寢宮靜悄悄的,因是半夜,諸位大臣從家中趕來還需一段時間。
皇後病中,聽聞此事,更是暈過去。
眼下隻有幾位位分不高的妃嬪和貴妃等在此處。
見我來,紛紛等著我拿主意。
我沒有說話,隻令張敬忠隨我入內。
帷幔內,盛杭臉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
我靠近坐在床邊,握住盛杭的指尖,輕喚:「皇上……」
他眼睫顫了顫,睜開:「阿錦……」
「你來看我了,阿錦……」
我命張敬忠燃起了香,輕聲說:「皇上,梅子熟了,邊關的雪也化了。」
盛杭的眼神柔和:「好……好……該回了……」
我低頭,輕聲在他耳邊說:「那阿錦去套馬,你等我。」
盛杭突然抓住我的手。
我拍著他的手:「放心,我會回來的。」
他緊緊抓著,不肯松開:「朕……的小四呢?」
我的手僵在半空,舔過幹澀的嘴唇:「皇上說什麼?」
盛杭看著頭頂的帳子:「讓她的孩子做太子……
「但是,要殺——」
我攥住他的手:「皇上,阿錦在,不許提小四。」
盛杭便住嘴不說了,像個聽話的孩子。
「皇上,小四要留在京城,這樣,阿錦才肯帶你走。」
「好……我等你……」
我走出盛杭寢殿的時候,望向宮門的方向,熙熙攘攘的人影正朝這邊走來。
我沒有停下等他們,上了轎輦。
今夜,月明星稀。
他的阿錦,要去套馬,去邊關。
他在等永遠回不來的阿錦。
我命人放慢了腳步,慢慢走,直到聽到遠處的喪鐘長鳴,他們落轎,跪在地上。
哭聲傳遍了整座宮城。
第九下結束,遠處匆匆忙忙走來一隊人。
他們對著我,高喊萬歲。
先帝的遺腹子,是他們新的希望。
我終於坐在那個位子上,垂簾聽政。
國事繁雜,過了臘月,我頻頻於夢中醒不過來,醒後又過於憊懶。
朝中幾個大臣因反對秦家歸京被下了獄,一幫老諫臣罵我妖妃禍國,卻奈我不得。
開春,臨盆在即,兄長被封為攝政王,暫理朝政。
我選了個暖和點的天氣,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去小行宮靜養。
椿嬤嬤老了許多,腰板都挺不直了。
夜裡我便讓她睡在自己的房間,不必守夜。
某個夜晚,我突然驚醒,見床邊坐了個人。
正如夢中無數次出現的那個人,令我牽腸掛肚,每每想起,痛徹入骨。
他面無表情地撫摸我的眉眼,鼻梁,唇瓣,最後,落在我小腹上,輕聲說:「阿姐,該還債了。」
望著那張熟悉的面孔,我第一次從心底湧出酸澀和喜悅,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江漪的體溫是熱的,人瘦了一些,頜骨的輪廓分明如斧鑿。
隻是,他看我的眼神是冷的:「阿姐坐上九五之尊的高位,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他握住我纖細的指骨,漸漸收緊,直到我因疼痛而皺起眉,他嗤笑一聲,「這般瞧我作甚?還想著哄我?如今要拿命來哄了。」
「江漪……」
我聲音嘶啞,剛開口,便被他擎住下巴。
「誰允許你這麼喊的。」他瞇了瞇眼,譏諷道,「你有什麼資格?」
眼淚順著眼角流進被褥,我企圖觸摸他,被他側頭躲開,眼底閃過一絲嫌惡:「你騙我騙得還不夠慘嗎?」
說完,他便想離我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