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來。」
「別動。」江漪躲開我的手,「阿姐坐著便是。」
「我不是你的阿姐。」
他專心洗帕子,並不回應。
「喂——」
「阿姐安靜些。」江漪用溫熱的帕子擦過我的臉頰和脖頸,最後停在領口,「你自己擦還是我來替你?」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喜歡我?」
江漪的手被我按住,隻好正視我的目光:「你是第一個待我好的。」
「我待你不好。」
「隻是阿姐不覺得罷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竟覺得他可憐。
「我對阿聲也一樣。」
「阿姐在夢裡也會喊他的名字?會將貼身之物送給他防身?」江漪反問。
「於我而言,那僅僅是尋常待人好的方式。」
江漪在我身邊坐下:「我是賀家最小的孩子,從小除了習武就是習武。母親和姐姐從不過問我身上多了幾處傷,累不累,也從不向著我說話。如果我被欺負了,那便是我不夠強。父兄死後,姐姐便把復仇重任壓在我身上,每日鞭撻我往前跑,隻有阿姐關心我傷好得如何,還替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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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漪,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能做得。」
「不,沒人了。宋小姐自從窺見我偏執的性子,便想著逃,阿姐真以為,世間還有人如你這般,想著將我從深淵裡撈出來嗎?阿姐待我之心,我已知曉。我既然喜歡你,眼裡容不下旁人。你放心,不會牽累秦家。若我敗了,阿姐不會。」
瞬間我明白了他想做什麼,他借了江漪的名字和身份,想借定親那日假死造反。
他將匕首交還給我,說:「阿姐收好,若局勢不對,殺了我,保全自己。」
那是我送給他的匕首,我曾叫兄長取回,為何還在他手裡?
「兄長他沒取走嗎?」
江漪憐愛地撫摸著匕首:「我說丟了。」
折騰一夜,我疲憊不已,側躺在小床上。
江漪和衣而臥,躺在外側,好一會兒轉身將我抱住:「別動,睡吧,我抱著你。」
回宮後我常常睡不安穩,偶爾還會夢見江漪,都是不好的事。如今躲在他懷中,我前所未有地放松,很快睡去。
宅院並沒有別人,我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兒,每天睜眼是江漪,閉眼也是江漪。他從外面買回藥,煎熟了給我喝。起初,他總用復雜的目光看我的肚子,某日我胃口不佳,他便脫口罵道:「小崽子,真不讓人省心。」
有一瞬間,我竟升起一絲愧疚,江漪那麼好,這對他不公平。
這樣平和的日子,讓我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我可以永遠跟他過下去。
做一對尋常夫妻,生兒育女。
可那一天,終將會到來。
定親宴前夜,我在睡夢中被他晃醒,江漪一身黑衣,著裝簡練。
「阿姐,我會讓他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江漪信誓旦旦向我許諾,「江山我來替你守,你隻管高枕無憂。」
我抓住江漪:「要走了嗎?」
他替我掃開額前的碎發,親了親:「把匕首帶好,要委屈阿姐了。」
我被帶入馬車,聽著車轱轆壓過石板路,慢慢停了,「朝廷搜查逆黨,把簾子打開。」
「咱們江大人的馬車你們也敢搜?」
「大人恕罪,賢妃娘娘遭賊所擄,上頭命我們嚴查。」
「怎麼了?」遠處傳來一道聲音,我一抖,發現是兄長。
「稟大人,是江大人的車。」
兄長問:「夜間宵禁,你難道不知規矩?」
江漪答:「與宋姑娘遊湖,誤了時辰,兄長多加擔待。」
少頃,窗簾突然被人用劍挑開。
兄長的臉出現在窗口,他看見我,並無任何詫異,隻是警告地看了江漪一眼,撤開:「放行。」
我想問江漪,他示意我不要出聲,馬車一路通暢無阻入了江府舊宅。
我忍不住問:「兄長也知道你……」
「沒錯。」江漪避開我的目光,「明日定親宴,阿姐要吃一些苦,你別怕。」
「聲兒呢?」
江漪沉吟一番:「盛杭尋了個錯處,下獄了。如今秦家被人看管起來,隻有兄長能隨意行走。」
盛杭多疑,一旦有風吹草動,秦家兩個兄弟外加一個江漪,他必要拿住一個。
說到底,他還是拿我們當棋子。
次日,定親宴辦在江府。
我聽著外面鞭炮齊鳴,眼前恍然,今日盛杭有備而來,江漪他們能否成功尚未可知。
窗前驀地閃過一道黑影,門被打開。
一黑衣人踏月而來。
「賢妃,有一事要與你商議,若想讓江漪活,便答應我。」
……
酉時華燈初上,聖駕如期而至。
在一片和樂氛圍中,城南的牢獄上空,橘紅色星火驟然炸開,剎那天地動蕩。這一年夏,第二場大火自城南飛快燃起,有如燎原之勢,頃刻彌漫四野。
盛杭穩坐廳堂,仿若未查。
酉時末,秦聲被救出,率軍與貴妃娘家打了個照面,兩隊人馬打得難舍難分。
處於鬥爭中心的江家舊宅,平和歡樂。
隻是宋小姐逃了,屏風後的人換成了我。
我手心出了汗,閉眼靜待。
要拿住盛杭,城內先拿貴妃母族,皇後所屬的清河宋氏因江漪這一層關系,不敢輕舉妄動。甚至如今,清河宋氏與我們秦家都在一條船上。秦聲被救出來,便是大哥的態度,也是秦家的態度。
在外,要堵住進京救駕的藩王,這是重中之重。
「宋氏回禮。」
禮儀官的唱喝傳來。
大門被人猛然踢開:「別忙著回禮,先看看裡面坐著人是誰!」
聽到來人聲音,我心一沉,不是秦家的任何一個,那便是進京的藩王,計劃有變。
江漪修長的身影透過屏風傳來:「禹王殿下,江某今日與宋姑娘定親,不帶賀禮,也別砸場子。」
禹王冷哼一聲:「宋姑娘被我軍所救,試問你從哪裡找來的宋姑娘?真當清河宋氏好糊弄,由著你移花接木,誆騙眾人!」
室內鴉雀無聲。
半晌,一隊鐵甲侍衛向我走來。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千鈞一發之際,一把匕首橫在我脖子上,一腳踹翻屏風:「我看誰敢動!」
我聽見慕瑾的聲音,下意識扭頭看他,那張臉如今毀了大半,幽森可怖。
「盛杭!你滅我全族,今日我百倍奉還!」
沒了屏風的阻隔,我終於看清了外面的場景。
盛杭坐在主位,沉著臉。
江漪一身華服,燭火熒熒,襯得他面如冠玉。
現如今,他一雙黑眸壓抑沉寂:「你想要什麼?」
「放了我父王!」
盛杭嗤笑一聲:「你以為拿她要挾朕,能得償所願?」
「你可以不答應,有她在,秦氏隻能聽我號令。別指望貴妃丞相能幫你,他們如今自顧不暇,沒人救得了你。」
當日慕瑾由丞相府秘密監斬,現在人卻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盛杭哪肯再信他們。
「朕還年盛,不差她一個。」盛杭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到禹王身邊,「小四,別怪朕——」
他的話戛然而止,禹王動手隻在電光石火之間,盛杭轉身,後背露出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他隻來得及吐出隻言片語,便無力地倒下去。
在位十幾年,最終被自己的親兄弟背叛,隻怕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吧。
慕瑾並未放手,道:「江漪,答應我的事,該兌現了。」
禹王說:「不可能,放你們走,等於放虎歸山。」
「聽他的。」江漪打斷禹王。
「賀君繁!你拎清楚!她隻是個女人!你將來要做皇帝,還缺女人?」
「我說放了,你沒聽清?」
江漪語氣冷冽,聽得禹王縮縮脖子,半晌罵罵咧咧扔了刀:「王八蛋!放就放,你的江山,將來守不住別找我。」
人已散去,我和江漪遙遙相望。
我終於明白,盛杭為何拼著與宸妃反目,也要對賀家趕盡殺絕。
昔日賀家如參天大樹,扎根在這片土地,盤根錯節,實力龐大。禹王駐扎東南,卻甘願為北方的賀家賣命,這把斷頭刀已經不是懸在頭頂那麼簡單,而是日夜搭在盛杭的咽喉,食不下咽。
可惜,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今夜賀氏餘黨,已經全部浮出水面。
東方的鐘聲敲響兩下,餘韻悠長地穿過暮色,該收網了。
地上的「盛杭」的臉,被血水泡爛,浮起一層,露出陌生的面孔。
窗外傳來禹王的叫聲:「不好!有埋伏!」
我從袖子裡摸出一塊兵符,平靜地說:「你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江漪臉色白了:「阿姐……」
「我別無他法,我的孩子是盛氏的骨肉,賀氏不死,我心難安。」
「阿姐,你在說什麼胡話,我說我會保你的,我不做皇帝……」
「我信,可禹王會答應嗎?賀家舊部會答應嗎?」我捏緊兵符,語氣轉冷,「成大事者,要狠得下心。」
他有瞬間的恍惚,突然想明白了什麼,眼神漸漸冷下:「秦姒,你自始至終都在騙我,你跟盛杭,是一樣的。」
我笑了:「如今才明白,是不是晚了些。」
江漪那雙繾綣的眼睛已被冷漠填滿:「秦姒,今日你放我走,來日,我不會放過你。」
「請便。」
他後退幾步,深深看了我兩眼,最終轉身隱入夜色。
涼風從窗口灌進,我深吸一口氣,猛咳幾聲,嘔出一股黑血,一種無力感自骨髓深處遍及全身。
「娘娘,皇上還在等您。」
「好……知道了。」
我慢慢擦掉唇角的血跡,強打起精神,一步步走出門外,踩著暗紅的血踏出門。
漫長的街道上回蕩著鐵鏈的脆響,禹王高亢的嗓門響徹街頭巷尾。
「你個毒婦,呸!你可知他為你做了什麼!不要臉……」
我閉上眼,靜靜靠在馬車壁上,佯裝聽不見。
御書房此刻被重兵把守,兄長帶著秦聲跪在門外,我扶著內官,慢慢與他們擦身而過。
「小四……」兄長喊了我一聲,「你……」
我腳步未停,拾級而上,最終站在御書房前,推門而入。
明黃色的光暈將我包裹,真正的盛杭背對著我站在中間,聽見動靜回過頭,笑意溫和:「小四,你做得不錯。」
我笑了笑:「臣妾蒙受皇恩,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