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的手札中有寫,他往年在幽州與鮮卑開展的時候,時值冬日,大雪漫灌,北風蕭瑟。人雖不缺吃穿,但馬匹食用的幹草顯得緊俏,將士們雖然英勇且意志堅強,但到底都是人,也會覺得嚴寒。
守城的時候都有許多人凍掉了耳朵,凍壞了四肢最後不得不截去的也不在少數。
幽州都如此,何況更加嚴寒的平州呢?若此時舉兵,恐怕不但有人會凍壞,更有甚者會凍死。
按著衛澧不拿人命當人命的使喚方式,也不知道要額外折損多少人。守還成,攻的話最好還是從長計議。
宋將軍是老將,他經驗豐富,勸諫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幽州新得的六座城池你安撫好了?”她問。
衛澧臉上表情一僵,“有陳若江呢……”
安撫民心這種細致活兒,他做不來,但是陳若江擅長,跟個老媽子似的。
“這次傷亡是多少?撫恤金你放了沒?”趙羲姮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抓了把瓜子把玩,壓住心中逐漸升起的怒火。
衛澧坐下,幹幹巴巴道,“陳若江在弄了……”
趙羲姮眉頭皺的更深了,“那平州現在的糧草足夠支撐嗎?”
他舔舔幹澀的下唇,擺弄了擺弄自己的手指,“我問問陳若江。”平州糧草定然是足的,但具體幾何他不知曉。
“新佔的城池沒安撫好,撫恤金沒發,糧草幾何不知道,一問你就陳若江陳若江陳若江。陳若江是你爹還是你娘?整天跟在你身後給你擦屁股。”趙羲姮氣得把瓜子往盤子裡一扔,剛才她都恨不得扔在衛澧頭上,她氣衛澧一味的就知道擴疆而對守土半點兒不上心,但臨了還是忍住了。
“宋將軍說得對,現在不是發兵的好時機。”
衛澧什麼時候被人這麼指著鼻子罵過?
他面色並不怎麼好看,但看在罵他的是趙羲姮的份兒上,還是耐著性子沒翻臉,隻是放在桌上的手已經默默緊縮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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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麼著?就看著高句麗一次一次挑弄平州,我還要忍著他嗎?”
趙羲姮深吸一口氣,自己剛才的語氣是衝了點兒,再那樣說幾句,估摸著衛澧就該氣跑了,更不會聽她講話了,於是將語氣放緩。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要攻高句麗還是徐徐圖之。待暖和些的時候,草長了出來,也不那麼冷了再說。”
她將桌上的手札推過去給他,“你看看這個。”
接連被駁了面子,衛澧回來原本是要趙羲姮安慰他的,結果被罵的狗血噴頭,正在氣上,哪有心情看這些東西,隨手抓起來就要撕,什麼破爛玩意。
“你撕!你敢撕!這是我阿耶的手札,你撕了咱倆就完了!”趙羲姮一拍桌子站起來,剛剛壓下去的火蹭的一下蹿了起來。
衛澧把手札往桌子上一拍,倒是沒撕,“完了就完了,誰稀罕,你當老子要這麼大地兒是幹什麼的!老子離了你也能活!”
他轉身就走,大步流星的絲毫沒有任何留戀。
趙羲姮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眼眶一酸,淚水就模糊了視線,以前也不是沒跟衛澧吵過架,這次心裡莫名的難受。說好了愛她,就是這麼愛她的?
她站著怔了一會兒,趴在桌子上抽抽噎噎的哭,眼淚跟珠子似的噼裡啪啦掉下來。
混賬東西,好心當成驢肝肺,就該讓他去,反正平州的將士是他的將士,平州未來怎樣,都是衛澧一手促成的,她管他做什麼?
聽不進去話的混賬東西。
第80章 二更
衛澧已經走出寢房了,聽見趙羲姮嗚嗚咽咽的哭聲,身子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半步都挪不開。
他心猛地刺痛,疼得臉一陣煞白,最後認命地折回去。
“我看,你別哭了。”他對著趴在桌上的趙羲姮道。
“滾,誰要……誰要理你。你愛看不看,好心……好心當成驢肝肺。”
她哭得說話都不利索了,衛澧覺得自己心髒出了毛病,一絞一絞的疼,原本的羞惱和怒氣,也都被暫時扔在了腦後。
他趕忙彎下腰,去摸她的臉,從背後將她抱在懷裡,“別哭了別哭了,我錯了。”
要命了,趙羲姮一哭他就心疼的喘不上氣。
趙羲姮掙扎不開,一抬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兩個人同時懵了。
趙羲姮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他隻是摸摸她的臉,繼續說,“別哭了,還生氣嗎?”
“我以後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剛才就是氣急了,你要是還生氣,就繼續打。”
當然生氣了,他剛才說的是什麼鬼話。
她繼續把頭埋下,抽抽搭搭的,“你氣急了,你氣急了什麼氣急了?你有……你有什麼臉生氣?”
衛澧抿了抿唇,不說話,將她從小榻上橫抱起來,她最近力氣大,他怕她掙扎的時候摔了她,於是把人箍緊了,小心翼翼的放在空置的床裡頭,將四周的簾子都放下來,形成了一個隱秘的小空間。
趙羲姮埋著頭,依舊抽噎著不理他。
衛澧板板正正的跪在床上,拉她的手,“你看看我,別哭了。”
他跪的很端正,看起來像是有了很好的認錯態度,趙羲姮卻將他的手甩開,“我不看,你現在壓根兒就不知道你錯哪兒了。”
衛澧小聲念叨,“我不該兇你,惹你哭。”
惹媳婦兒哭是他不對,他覺得作為男人還是應該有氣度,被罵兩句就罵兩句,反正是自己親媳婦兒。
“你錯的是這兒嗎?”趙羲姮掐他腰上的肉,“我生氣是為這麼簡單嗎?”
衛澧抓住她的手親了親,“你說我錯哪兒了?我改。你別哭了,哭對孩子也不好。”
“你別碰我。”趙羲姮把手從他掌中抽出來,“你都兇我了,不聽我說話了,打算當個短命鬼了,還管我哭對孩子好不好?”
“什麼短命鬼?”衛澧一驚。
趙羲姮一邊捶他的胸口,一邊從抽噎著罵他,“平州的事兒你半點兒都不上心,什麼都交給別人,一問三不知,就這樣還打算去打仗?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事情連我都懂,你卻連糧草幾何都不知道,一味的往前衝,兵馬不飽,你是能以一當十,那你能以一當百以一當千不成?”
“天這麼冷,撫恤金沒發,傷亡不預算,你還打算拿人命往裡頭填?你怎麼不想想人家家裡失了親人多難受?換我若是跟孩子沒了,你心裡不難受嗎?
你這樣不重視人命,早晚會遭報應的。”
衛澧聽她這話,心中一緊,連忙抱住她,“亂說什麼話?你和孩子怎麼會出事?我會好好保護你們的,”
趙羲姮踢了他一腳,“照你這樣沒輕重下去,我娘倆早晚要死在你手裡的。說什麼保護?攘外必先安內,你平州內裡都安撫不好,莽撞的隻顧著開拓土地,我們能安全嗎?”
“但凡你是個聽人命令的什麼小將軍也就罷了,不用你想那麼多,隻管去領兵打仗。但現在你統帥著整個平州,卻連最基本的治理州府,安撫百姓,判斷得失都做不到,前些日子讀的那些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幽州與青州是元氣大傷,西邊的鮮卑難道也不足為懼?我阿耶死在鮮卑人手裡,你要我丈夫也死在鮮卑人手裡嗎?”
這麼一想,趙羲姮眼淚往下掉的愈發歡快了,她一邊打他一邊罵,“我好心給你我阿耶的手札,你看都不看,還兇我。不過就得了一點兒地方,張狂的沒頭沒腦了。”
衛澧沉默了,原本隻是心疼的表情多了幾分凝重,心像是被狠狠敲過又碾碎了一樣,熱烈了幾天的情緒忽然平靜下來。
他回顧原本的計劃,不禁冷汗津津。
若隻有他一人,他大可放肆的去開戰,總歸他多撿了十幾年的命,熱血灑在疆場也算酣暢淋漓,但趙羲姮和他的孩子還在呢,他不能不管不顧。
陳若江與楊澤笠還年輕,與他一樣一頭熱血上了腦,恨不得把整塊兒北部一遭打下來。
阿妉勸他,他狂傲自大的聽不進去,還兇她,她心裡要多難受?
這樣莽撞,沒什麼好活頭,早晚會折了,到時候留下他們娘倆孤苦無依的。衛澧一想,抱著她的手忍不住收緊,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發頂。
“阿妉,我真的知道錯了,以後不再犯了,你以後跟我講,我好好聽,我會懂的,你不要生氣。我不該不聽勸,糟蹋了你的好意。我也不該說那樣的話,衛澧離得開誰都離不開趙羲姮,他知道錯了,以後你怎麼罵他,他都不會犯渾了。”
“我是你的先生嗎?我要以後給你講?我自己懂多少我能與你講?不過學些我阿耶的皮毛,現在能與你講講,回頭遇到別的事情我不懂了,你要聽誰講?還不是要你自己摸索?
現在沒腦子,以後也沒腦子,什麼都不考慮,早晚死了才算。”
他怎麼說,都顯得不那麼有誠心。衛澧下了床,紅著臉,去跪在冰冷的地上,“我發誓,今後一定三思後行,覺不莽撞,好好上進,再也不惹夫人生氣了。”
衛澧低著頭,像是被人扒光了衣裳遊街示眾,巨大的羞恥心卷挾著他。
他這麼一跪,今後在趙羲姮面前,就愈發顯得卑微了。
但他也顧不得什麼了,自尊心與趙羲姮傷心生氣比,到底還是她更重要些,況且簾子都放下了,除了趙羲姮沒人會看見。
他往地上一跪,趙羲姮的氣就消了,她從床上爬起來,抽抽噎噎的連忙拉住他的手,“你自己發誓的,將來違背誓言是要天打雷劈,你起來吧,地上涼。”
他那麼死要面子的一個人,又有點兒敏感自卑,能做成這樣,趙羲姮萬分沒想到。
她抱住衛澧,“其實不用這樣的,你好好道歉,知道錯了,我就原諒你了。下次我也和你好好說話,不兇你了,我今天也有不對的地方,我沒好好和你解釋,光罵你去了。”
衛澧回抱住她,“你罵吧,罵的兇一點我才長教訓,以後都不會犯了。”
他急於求強,卻忘了求穩。
衛澧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是為了讓趙羲姮過上好日子,不用擔心有別人會來把她搶走,或者像之前和親那樣送來送去,不是讓她更加擔心的。
趙羲姮剛想說話,忽然胃一抽搐,反胃感湧上來,這種感覺熟悉又陌生。
她一推衛澧沒推動,直接吐在他身上了。
“阿妉,阿妉。”衛澧也不嫌她髒,用袖子將她唇上的汙漬擦掉,連忙去喊人,“叫醫師來!”
還是如上次那般,並沒什麼大礙,隻是情緒激動了,會引發孕吐而已,平日裡盡量保持心情平穩舒暢就可。
趙羲姮吃了幾個酸杏兒,才算將惡心勁兒壓下。
她面色蠟黃的,衛澧心疼極了,給她和自己都換了衣裳,縮進被子裡去抱她,從後面將她圈在懷裡,親親她的發頂,“還難受嗎?”
“還好。”趙羲姮閉上眼睛,窩在他懷裡。
衛澧身上還是一股冷雪松針的清新氣息,但被他灼熱的體溫一蒸,莫名的舒適,像是冬日裡圍爐賞雪的溫暖。
他溫熱的手掌貼上她的小腹,繼續一下一下親吻她的發頂,“小家伙一點兒都不乖,惹你不舒服。”
趙羲姮閉著眼睛道,“你不要以為孩子現在聽不到就把鍋隨便往人家身上扣,明明是有個混蛋惹我生氣惹我哭才會吐的。”
衛澧心虛,捏捏她的手,“現在這個混蛋知道錯了,能原諒他嗎?”
“看表現。”趙羲姮昏昏沉沉睡著了,逐漸的沒了什麼意識。
第二日衛澧起的比往日都要早些,他帶了桌上的手札出去,小心翼翼的攤開在書桌上,磨墨鋪紙,開始一筆一劃照著書寫。
他老丈人的字他以前見過,這上頭的無疑是親筆,橫折彎鉤間鐵畫銀鉤,下筆雷霆萬鈞之勢,一看執qing長筆之人就是胸有乾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