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羲姮蹲在地上,肩膀開始一抽一抽的,衛澧知道她是哭了。
爐子裡的火還在劈啪作響,趙羲姮哭得沒有聲音,瘦弱的身影看起來讓人心疼。
“哭什麼?我是為你好。”衛澧受不了這樣的氣氛,於是蹲下來,硬邦邦跟她說話。
趙羲姮抬起頭,眼眶裡盛著晶瑩的淚珠,像是打碎了的水晶,鼻尖紅紅的,宛如山林間的幼鹿一樣楚楚可人。
她撲過去,忽然抱住衛澧的脖子,然後繼續哭,“我想我阿耶了,嗚嗚嗚。”她抽噎兩聲,“我阿耶從來不這樣對我兇。你說我是你媳婦,可你對我一點兒都不好,隻會罵我。我都沒有睡好,我身上好疼,好冷,好餓,現在胃也好疼。”
趙羲姮身上的栀子花香在逐漸溫暖的環境中嫋嫋發散,不知道是她身上的香味過於惑人,還是她的哭聲令人頭暈。
衛澧甚至來不及思索,就壓低聲音道,“我以後對你好。”
他說出這句話,忽然深深地唾棄自己,覺得是自己神志不清醒了,才會不過大腦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對趙羲姮,是很討厭的,討厭到恨不得讓她天天哭,恨不得把她一點點毀掉,看著她一點點萎靡,不復燦爛。
他這個人髒的很,這世上沒有比他更髒的人了,所以他覺得把任何一人拉到自己的身邊,與自己的名字牽扯黏連在一起,就是對那個人莫大的侮辱和惡心,尤其像趙羲姮這樣的天之驕女。
他說自己髒,不是單純意義上的,而是他從裡到外,從骨頭到血肉,都流淌著骯髒低賤的血。
像他這樣的出身,那些權貴看他一眼也會覺得髒了眼睛。
即便他現在有權有勢,也始終改變不了他曾經到底是有多下賤,血脈這種東西帶著腐爛的臭味,是他用多少金錢和權利都掩蓋不掉的。
他衛澧,是全世界恩將仇報第一人,他把趙羲姮拉到身邊了,讓所有人都知道趙羲姮同他衛澧牽扯不清。她一樣沾上了這種骯髒的渾水。
衛澧一邊覺得惡心,一邊又有種莫名升起的刺激,這種刺激一直升到他天靈蓋,令他頭皮都發麻。將美好的東西沾上烙上自己的印記,染指美好,讓它變得不再幹淨,是一件令他興奮的事情,尤其趙羲姮不是物品,她是一個人。
好像心裡有種一直莫名渴望的東西,在趙羲姮這一哭之中被衝破了,如同什麼了不得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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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澧想把話收回來已經來不及了。
然後告訴自己,他真是討厭極了趙羲姮。
趙羲姮一邊哭,一邊揪著衛澧的衣服,往他衣服上擦眼淚和鼻涕,真正的女子,要敢於報仇,報仇要把握時機,讓他兇自己!
她心理強大的很,才不會因為衛澧這個老狗比吼她幾句她就眼淚不值錢的往下掉,她以往受過刺撓的話比這嚴重的不知道多哪兒去了。
但是好像還挺有用。
衛澧這人,有時候說好說話也的確好說話,例如觸發關鍵詞,跟他說:求求你。
這時候的衛澧,雖然嘴上說不行,但動作還是很誠實的。
但是趙羲姮覺得不能永遠求他,說多了容易沒用,得攻心為上,讓他意識到自己到底對她多差勁,她現在可是小媳婦!還是那種嬌滴滴受不了苦的小媳婦!
雖然她沒跟男人相處過,但看宮裡她叔叔那些嫔妃琢磨出了點兒經驗,男人大多數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就那種嬌滴滴的年輕貌美的小娘子,隻要會撒嬌,他們永遠沒法對她說不。
她以往還想著能出平州,所以餓幾頓冷幾天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現在走不了,得讓自己的日子盡量好起來,最好衛澧這個老狗能記住,她不能挨餓,挨餓會胃疼,不能受凍,不然渾身會疼。
趙羲姮哭了一會兒,覺得爐子裡的地瓜土豆應該烤好了,鼻涕也眼淚也全都抹在衛澧身上了,於是從衛澧懷裡爬出來,“主公,我想吃東西。”
衛澧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能放開她,默默從爐子裡撈出烤好的慄子,方才她身邊兒等著涼。
趙羲姮伸手要抓,衛澧剛想罵她,想起她剛才哭成那樣,話還是咽回去了,拉住她的手道,“熱,你等會兒,餓死鬼投胎了?”雖然語氣依舊不善,但比剛才兇巴巴的好多了。
“哦。”趙羲姮歪頭,這人咋回事兒?剛才還好好的,現在又變成這死樣兒了。
男人心也是海底針。
所以剛才她哭那一場到底有沒有用?
陳若楠哭起來是嚎啕大哭,不是如趙羲姮那般要端著架子,得哭得梨花帶雨柔弱可人,她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掉,將陳若江惡心壞了,連忙甩開妹妹。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早說不讓你來,你非得來!”說罷又戳了一下她的腦門,“你瞅瞅你剛才說那啥話?聽起來對勁兒嗎你就說?早晚你死了我都沒地兒給你收屍去!”
陳若楠揪著陳若江的袖子擤了個鼻涕泡,“哥,我都被人說成這樣嬸兒的了,你也不道安慰我。”
“害安慰你?你有啥值得安慰的?”陳若江嫌棄的將袖子又一把抽回來,“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我擱家不待半個月,米都讓你吃幹淨了。”
陳若楠猛然想起自己那個漂亮的情敵公主,不僅人漂亮,而且溫柔,而且,而且還會誇她,她燒個爐子都能給她誇出花兒來。
她又是一委屈,扁嘴就要哭。
情敵都誇她,而她哥從來就沒有誇過她!
簡直沒有什麼比這更令她心碎了。
她今天一天心碎了好幾次,世上想必沒有比她更慘的人了。
陳若江掐住她的嘴,把她掐得像個鴨子,“憋哭了,快去買米,家裡沒米下鍋了。”
陳副將辦事效率很高,不到半日,就在長白山下的行宮裡收拾出來了最大最舒服的一套院子,裡頭雖然空曠些,但至少生活用品是齊全的,甚至貼心的配上了侍女和小廝。
衛澧出行,雞犬不寧。
各鋪子該收攤的收攤,該藏起來的藏起來,生怕讓衛澧瞅見個臉。
趙羲姮縮在步輦中,手裡是熱乎乎的小手爐,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她經過自己的不懈努力,終於從原來的跟著衛澧在冰天雪地中騎馬,變成了能坐溫暖的步輦。
幹得漂亮啊趙羲姮!
待遇變好了!
不要驕傲,再接再厲!
她算是發現了,衛澧不管心裡想什麼,嘴就跟死鴨子似的,永遠不會好好說話,但是也不用他嘴甜,平常跟她少叭叭兩句就行了。
多辦事兒,少說話。
沒過多久,輦車停下來了,趙羲姮挑起簾子看,周圍全都是白茫茫的雪,壓著一座精致的大門。
不遠處長白山的輪廓清晰可見,積雪披被著,朦朦朧朧從雲霧中冒出一層一截的尖兒,與晉陽的山水不同,它像是一種震撼又裹挾著寂靜的美,一圈一圈的漣漪蕩在人的心頭。聽說長白山上有天池,天池中有水怪,她不曾見過。
衛澧回身,看她看得失神,同她道,“春天的時候,雪會從山腳下開始化,山被劈成兩截,一截開始復蘇了,一截還是白雪皑皑,有時候六月份山頂還會下雪。”
趙羲姮難以想象,六月飛雪,那是竇娥冤裡才出現的場景。
她的家鄉晉陽,是四季如春的,冬天冷也隻冷一陣兒。
副將安排的人顯然也很怕衛澧,見著他都是低著頭,顫抖著喚一句“主公。”
衛澧對此並不在意,越是多的人怕他,他心中那一點兒卑微隱秘的情緒就會得到撫慰。
一行人路過荷花池,荷葉枯萎,湖面上落著一層雪,打彎了荷葉的腰,趙羲姮多看了兩眼。
這樣大的荷花池,明年開花的時候應該會很好看。
衛澧見到她的目光,於是停下來,揚了揚下巴,“多看兩眼吧,往後沒機會了。”
他將趙羲姮關起來之後,估計她也沒什麼機會能出門半步了。
去年這兒的荷花開得倒是很好,真可惜,她見不到了。
趙羲姮轉頭,用略微不贊同的眼光看著他,你是要把荷花池挖了種地嗎?
小伙子你這樣沒有前途,蓮藕也能吃,蓮子也能吃,不一定非要種白菜。
她用商量的語氣說,“我覺得荷花也挺好的,你再考慮考慮?”
“我就算再考慮八百遍你也見不著了。”衛澧留下一句話,不再跟她扯皮。
趙羲姮搖頭,略微惋惜地多看了一眼荷花池。
衛澧就是沒前途。
但是這家是人家的地,人家想種啥種啥,她管太寬容易挨打。
趙羲姮被帶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小院子。
真的金碧輝煌。
黃金裝飾,白玉鋪墊。
土的像是她太祖祖母繡的牡丹花。
雖然富貴,但就是蓋不住土。
總結來說,土的富貴。
她心想進去興許會好一些,結果還是想錯了,沒有最富貴,隻有更富貴。
一打眼就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黃金燭臺,進了賊的話,他扛個燭臺走這輩子估計都衣食無憂了。
趙羲姮皺著臉,把目光轉移到別處,鑲金的軟榻,鑲金的花瓶,鑲金的地磚,鑲金的窗框……
還有站在她面前,鑲金的衛澧。
她才發現衛澧的發冠是金子打造的,披風上的搭扣也是黃金的,與這金燦燦的一屋子相得益彰,一看他就是這個屋子的主人。
果然是隻要臉好看,就算腦袋上頂塊兒金磚,也隻會讓人增色而不是像個土財主。
衛澧氣質不討喜,聲音不討喜,總令人覺得不寒而慄,但仔細看他的臉的話,是漂亮的,近乎妖異的漂亮。
純黑的發和眸子,烏壓壓的。
“好看吧。”衛澧把嘴角的笑意壓下去,竭力裝的很平靜,等著等著趙羲姮誇好。
趙羲姮猛然想起他昨天晚上,摸著人家的黃金燭臺跟她說,“給你也蓋個這樣兒的屋住行不行?”
聯系現在這富貴的裝潢,她才知道衛澧真是個言出必行的男子,說到做到。
真真正正做到了金!屋!藏!嬌!
衛澧還在等著她的誇獎,但是笑容已經要垮不垮了,趙羲姮深信,她再不誇他,衛澧當場能跟她翻臉。
好歹還得靠衛澧吃飯,總得給他面子。
她猶記阿娘跟她說過的話,“男人是要哄的,他們跟小孩子一樣。”
這是她阿娘哄她阿耶得來的經驗。
趙羲姮閉了閉眼,適應了適應這滿目金黃,然後朝著衛澧鄭重點頭,用最熱淚盈眶的語氣說,“主公,這房子一定很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