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趙羲姮等人囑託,便讓妻子去找醫師來,又將他們迎去後院。
副將眼神中滿是警惕,抿著唇,一句話都不說。
趙羲姮裹著衣裳打圓場,“路上遇見下山尋食物的猛獸了。店家能幫忙打點熱水找兩身幹淨衣裳來嗎?”
現在已經進了鎮上,衛澧的身份千萬要瞞好,不然照著他這稀碎的人緣,有人知道他重傷不起,估計半夜爬窗都得把他暗殺了。
暗殺就暗殺,關鍵她跟衛澧和副將一並進來投宿的,容易被連累。
“诶诶,我這就去,這是讓老虎咬了吧,冬天黑瞎子冬眠了,可就這玩意樂意霍霍人。”店家滿口應著,急急忙忙去準備東西去了,嘴裡還不斷的叨叨。
醫師來給衛澧看傷,趙羲姮餓的胃抽抽,幹脆也沒看,抬腳去驛站的廚房尋些吃的。
副將換了身衣裳,正襟危坐守在衛澧床前,趙羲姮臨走看他一眼,在去廚房的路上,滿腦子飄著的都是“不靠譜”三個大字。
副將一副“衛澧不過小傷,肯定沒事兒”的架勢,真有些讓趙羲姮擔心他會不會認真記下醫師的話。
行吧,到底是你家主子,你不上心還能指望她一個外人上心?
她加快腳步,一溜煙進了廚房。
老板的妻子給她熱了幾個粘火勺,盛了碗藍莓米酒。
“天冷,暖暖身子,米酒後勁兒不大。”
趙羲姮嘴裡塞得鼓鼓囊囊,擠出笑來衝她點頭。
“好乖的丫兒。”老板妻子摸摸趙羲姮的頭發,“吃完了早點兒去睡,憋想太多。”
她的手很暖,趙羲姮忍不住蹭了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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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羲姮吃飽喝足後,順便帶了幾個粘火勺給副將送過去。
衛澧躺在床上,滿身都被白色的紗布纏著,狹窄的房間裡盡是一股藥味兒。
趙羲姮瞥了衛澧一眼,他臉色蒼白,就那樣躺著,卸去了所有的尖刺,一時間竟顯得很乖,像個孩子。
她把東西放下,副將面無表情攔住她的去路,“公主還請今晚在這個房間委屈一晚,待主公醒來之後再聽安排。”
趙羲姮把後槽牙磨的咯吱作響,用一雙澄亮的眼睛看著他,盡量把聲音壓低,“我現在要去洗澡,要去淨牙,要去潔臉,你不讓我走?”
副將死心眼,用劍繼續擋著,“屬下也是為了防止公主半夜逃跑。”
趙羲姮被氣笑了,你倒是挺實在,她指著床上的衛澧跟他說,“你主子躺床上呢,你不操心他能不能活你操心我半夜跑不跑?我剛才下去吃飯你也沒擔心我逃跑,現在開始擔心了?”
第17章
副將動了動唇,終究是把想說的話憋了回去。
“我能往哪兒跑?我身上沒錢!”趙羲姮一邊和他講道理,一邊試圖硬闖。
他將劍拔出來,橫在趙羲姮面前,趙羲姮依舊梗著脖子往前走,他絲毫不為所動,鐵了心的不放趙羲姮出去。
趙羲姮撇了撇嘴,坐在椅子上,忽然問他,“你吃飯了嗎?”
副將一怔,還是聽話的搖頭,以為她不想走了,於是將劍收起來。
趙羲姮抓起盤子裡的粘火勺咬了一口,外皮一圈兒白澄澄透亮晶瑩的糯米皮隱隱透出下面紫紅色的豆沙,兩側的糯米則被烙的金黃,一咬,拉出綿長軟糯的絲兒,露出冒著熱氣甜糯的紅豆沙。
這是原本趙羲姮給副將帶的晚飯,但奈何副將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和衛澧學當狗。
雖然她剛才在廚房吃飽了,但她再吃幾個還是綽綽有餘。
副將肚子發出一陣嗡鳴,他欲蓋彌彰的捂了捂,盡力把目光從趙羲姮手裡的粘火勺上拔開。
“你既然要看著我,那就千萬盯好了,別離開半步。”
趙羲姮啊嗚吃掉手裡的最後一口,跟他好好分析。
“你看看啊,你要是下去找吃的,你怕我跑了得帶上我,那你主子就沒人看著啦,雖然你說他後天就能爬起來,但是他現在很虛弱啊,這麼虛弱的人獨自躺著,很危險的。但是你要是找吃的不帶上我,你也知道嘛,我是你主子強搶來的,保不齊抹了你主子的脖子就跑了,這也不行。或者你讓我幫你去取吃的,那更不行啦……”
衛澧躺的很平靜,身體被裹成血粽子。
但夢境中並不平靜。
那時候他才十幾歲,大概十一二?興許是的。
當然他自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別人也不知道,甚至連名字或者代稱也沒有,正如誰會記得一條狗,一隻豬,一隻羊,或者一頭牛今年到底是多大呢,再費心給他們起名字呢?
當然他周圍都是和他一樣的人,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他們在人工開鑿的山洞裡,與一群野狗劃疆生存。
鐵門咯吱一響,外面被扔進來一隻活羊。
野狗們紛紛衝上去奪肉,衛澧也跟著撲上去。
他打死了好幾隻野狗和同伴,咬開那頭羊的喉嚨。
鮮血滾燙,帶著鹹味兒,讓他又有了力氣。
剩下的野狗與同伴恐懼的縮回陰影裡。
夢境一直下沉,下沉,下沉到無底深淵,像是被一團黏膩的網團團包裹住。
衛澧是有意識的,他知道他現在是十八九的衛澧,不該是十一二的衛澧。
而十八九歲的衛澧,早已經不是這種屈辱的樣子。
可他的身體依舊不受控制的按照夢中的軌跡行動,或者說是記憶中的自己行動。
他徒手撕開羊的胸膛,準確找到了羊滾燙的肝髒。
即便這是他早已經歷過的事情,而那些見證過這種不堪的人幾乎死絕,但他還是忍不住惱羞成怒,思想一邊暴怒,行動依舊不受控制,利白的牙齒卻撕咬著肥美滾燙的肝髒。
“滾開,混賬,衛澧,你住手!誰準許你再做這種骯髒的夢?滾開啊!扔掉它!”意識在無謂的嘶吼著,如果能化作實質的話,那該是多震耳欲聾。
思維和身體被撕扯成兩半,小衛澧髒汙的眼角滲出淚來,眼白中猩紅一片。
洞穴外忽然有了吵鬧聲。
“我是公主,你不能命令我。”
“我是公主,你不能命令我。”
兩道聲音異口同聲,一個是小女孩,尖銳高亢,自信甚至跋扈;另一個像是天外之音,溫溫柔柔的,詭秘地重合在一起,甚至連停頓節拍都分毫不差。
周圍的事物一件件化為塵芥,金色的浮沫飄向深不見底的地下。
“咚”的一聲,衛澧的身體也從虛無恥辱的夢境落回地面。
“我是公主,你不能命令我。而且店家他們都睡了,你就算沒吃晚飯,也隻能等明天天亮了。”趙羲姮眯起眼睛,又從碗裡摸了個粘火勺吃,舌尖是糯米和豆沙的細膩香甜,“當然這些我更不會分給你的,因為我現在又餓了。”
衛澧雖然昏著呢,但趙羲姮自覺人設不能崩,隻是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副將,軟綿綿跟他講道理。既然這個副將死心眼兒不想讓她好過,那她以德報怨實在太憋屈了。
副將毅力好,雖然難受,但還在能忍受的範圍之內,他僵硬坐在一旁,給衛澧拉了拉被角。
他還是沒什麼轉變,依舊是那副相信衛澧能很快爬起來的模樣。
房間裡清苦的草藥味兒逐漸被血腥味兒壓下去。
趙羲姮忽然覺得最後半個粘火勺沒了滋味。
“公主若是吃不下,就扔了吧。”副將看她一眼。
趙羲姮幾口把它填進嘴裡,表示自己能吃下。
好好的糧食,扔它做什麼?
敗家子兒!
副將忽然被趙羲姮鄙夷的目光看著,頭皮發麻。
他轉頭過去,發現衛澧醒了,那雙漆黑的眼眸正空洞地看著牆。
“主公,你醒了!”副將雖然語氣加重了,但卻是一副預料之中的表情。
趙羲姮喝了口水,把黏糊糊的糯米咽下去,悄悄看過去。
衛澧真屬牲口的?傷成這樣,現在就醒了?
衛澧猝不及防對上趙羲姮那雙漂亮的眼睛,真亮,比夜空裡的星星都要亮。
方才的夢境再一次調動了衛澧心底最深處的屈辱,尤其趙羲姮那雙帶著探究的眼睛,讓他渾身都燒著了。
他忽然坐了起來,從身後抽起軟枕砸向兩個人,用嘶啞的嗓子暴怒喊道,“滾!都滾出去!”
趙羲姮拍拍裙子,忙不迭滾了。
她折騰一天困的不得了,現在就想洗漱睡覺。
副將也不敢違抗命令,悄悄將房門掩上。
衛澧額角青筋暴起,帶著細汗倒下去,身體甚至忍不住蜷縮在一起,這是一個尋求保護,或者逃避躲藏的姿態。他眼睛裡還是空空的,瞳孔黑的嚇人。
他甚至不用夢境幫他回憶,便能將夢境中剩下的內容接上。
野狗被湧進來的一群人打死,他抱著羊,渾身汙垢跪坐在洞穴最前端,有人將他踹倒在地。
沒有名字,沒有年齡,沒有見過除了生活在洞穴之中的人,他甚至以為世界上的人都如他這般活著。
但是那個進來的小姑娘,她穿著紅裙子,渾身亮晶晶的被裝點著,而她的眼睛比那些東西更亮,用馬鞭挑起了他的下巴。
衛澧渾身顫抖起來,手緊緊握成拳。
卑賤,骯髒,如何下賤的詞,那一瞬間都能加諸在他身上,且猶然不及。
趙羲姮大抵是糯米吃多了,紅豆餡兒又是遇水即膨脹的東西,她困得快要飛升成仙,但腸胃的不舒服折磨的她始終沒法入睡。
她扶著肚子側了個身,眨巴眨巴眼睛,終於醞釀出一點點舒服的睡意。
衛澧與趙羲姮隻有一牆之隔,店家在一張火炕中央砌一堵牆,那就成了兩間房。
他能聽見趙羲姮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衛澧縮著身體,趙羲姮每翻一次身弄出動作,就令他眼前冒出那些恥辱的畫面,像是一隻大錘子,一下一下把他敲進地底下去,要敲碎他的脊梁骨一樣。
衛澧甚至能聽見,有男女老少的譏笑聲在他耳邊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