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社區裡再難再復雜的案子,她都沒有膽怯過,然而如今傅崢一句話,卻讓她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衝動。什麼你啊我啊的,竟然還要停頓一下,直接說我們不行嗎?
傅崢這個始作俑者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他仍舊望著寧婉,繼續道:“對別的同事我不會這樣,對你才這樣。”
寧婉整張臉都紅了,覺得自己的體溫也在難以自控的上升,傅崢這種人,不知道自己長這樣一張臉,就應該避嫌不要對異性說這種話嗎?聽起來是很容易誤會的!
“你一個實習律師……”
“我知道作為一個實習律師,這樣介入這個案子是草率的不應該的,但做這件事我並不是以自己實習律師的立場,也不是因為任何職業身份的立場。”傅崢抿唇笑了下,“我隻是以傅崢的立場。”
說完,他又看了眼寧婉,建議道:“這樣你是不是可以不訓我了?”
……都這麼說了,還怎麼訓啊,何況如今別說訓,傅崢這種溫溫柔柔的模樣,寧婉對著他連句重話都不好意思說……
傻白甜這種生物,確實很激發人的保護欲……
隻是寧婉真是從來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還被一個傻白甜反過來保護了。
雖然沒有帶教律師的保護,然而有傅崢的保護,好像感覺也不賴。
但寧婉的心裡除了動容感激和緊張慌亂,也有些別的情緒:“這次的事真的謝謝你,但傅崢,我確實沒有你想的那麼好……”
或許是作為新人,傅崢也多少有一些雛鳥情節,因為自己偶爾的帶教而在看自己的時候都帶了濾鏡,然而寧婉受之有愧,配不上傅崢的稱贊。
“你很好,你對你的每一個客戶都很負責,除了冷冰冰的法律外,也在努力追求著個案裡對當事人法律以外的救濟,你想用法律保護他人,也想用法律改變別人的人生,往好的方面。”
傅崢的語氣低沉輕緩,然而卻很篤定:“面對舒寧,你願意不斷嘗試,願意去做可能很多別的律師看來無意義的調查,去走訪她的公司走訪她的學校,願意去做這些別人眼裡的‘無用功’,你是一個非常棒的、有溫度的律師。”傅崢的聲線柔和了下來,“這個案子裡,是你在幫助舒寧和詩音走出泥潭。”
“我沒有這麼好。”寧婉抿了抿唇,掙扎了片刻,還是決定坦白,“其實從某種方面來說,不應該是舒寧和詩音感謝這個案子遇見我,或許更應該是我感謝這個案子能選擇我。”
寧婉又踢了一腳小石子,事到如今,她也不再隱瞞自己的家庭情況:“因為從小經歷過家暴的陰影,所以我對家暴深惡痛絕,詩音的情緒我都能理解,因為我都感受過,一直以來我勸說我媽離婚,但一次次失望,以至於最後,我不僅恨我的爸爸,對我媽心裡也有怨恨,我不能原諒爸爸,但內心深處,好像也無法原諒媽媽,因為總覺得,如果她早一點果斷離婚離開這個男人,我和她都能有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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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內心的情緒,寧婉從沒有對別人說過,也從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說出口,然而傅崢仿佛就有這樣的力量,讓她覺得安全和可靠,好像把自己這些內心帶了陰暗的情緒剖析給他,也不會遭到鄙夷,他像是海,平靜幽深又足夠包容。
“在這個案子之前,我一直一直以為自己在我爸家暴這件事裡,是做的完美無缺的,我做了一個女兒所有該做的事,鼓勵我媽取證、離婚,努力奮鬥,不讓她操心分心,經濟獨立,收入可以支撐她離婚,所以她至今不離婚,完全是她自己的過錯和選擇。”
寧婉說到這裡,眼眶也漸漸地紅了:“但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過去的自己是多麼自私和愚蠢,我從沒真正感同身受過我的媽媽,我完全從自己的立場出發,從沒設身處地考慮過她。”
寧婉從沒想過受害人的心理問題,從沒想過她自己的媽媽或許也在常年的暴力和反復打壓下形成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家暴傷害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靈,在長年累月的傷害下,她的母親可能根本已經無力自己去掙脫這種生活,失去了精神自由也失去了反抗能力,變得麻木而逆來順受。
隻是即便這樣,傅崢黑色的眼睛漆黑深邃:“你有什麼錯呢?你也隻是一個不完美的受害者而已。”
“不,我是有錯的。”寧婉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了地面,“我太自私了,像所有高高在上的鍵盤俠一樣內心指責埋怨著我媽,可從沒想到自己去主動幫助她脫離這種生活。”
“才六歲的詩音都想著不斷報警、偷偷錄下視頻證據這些方式,在努力想要幫助自己媽媽,可我呢?我隻動了動嘴皮子,講著那些大道理規勸著我媽,可實際上什麼也沒有為她真正做過。”
自己母親那些年的壓抑痛苦和磨難,如今寧婉想起來,心疼的同時充滿了悔恨和自責,自己真的為母親竭盡所能了嗎?根本沒有!
她根本不是個合格的女兒!
“我媽在長久的暴力裡選擇了沉默也害怕改變,所以她不敢離婚,可我就這麼輕易放棄了她……”
說到這裡,寧婉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自責悔恨和痛苦像是有毒藤蔓一樣爬滿了她的心,她知道自己不該哭的,這太失態了,傅崢甚至並沒有和自己認識多久,然而這一刻,寧婉根本無法抑制,六歲詩音的那番話,錘擊著她一直以來良好的自我感覺,如果想要真正保護一個人,光是動嘴是不夠的。
“要不是詩音這樣激烈的態度,或許都打不醒舒寧,我在想,如果當初我也能像詩音這樣,是不是我媽早就和我爸離婚脫離苦海了。”
寧婉低著頭,盡量想掩飾自己不斷往下流淌的眼淚:“我明明……明明可以早點把我媽接到容市的,這樣即便她不離婚,也可以遠離我爸,我再請個心理醫生對她好好幹預治療下,再滿兩年分居的話,沒準已經早就和我爸徹底一刀兩斷了……可我什麼都沒想到,我什麼都沒為我媽做,我隻想著自己眼不見為淨逃離我爸,一心還隻覺得我媽是執迷不悟,我根本……我根本不是一個多好的人,我甚至沒能保護好我媽媽……”
“你沒有錯。”打斷寧婉的是傅崢的聲音,即便隻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似乎都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寧婉覺得自己的臉上傳來的溫熱的觸感,眼前傅崢遞了一張紙過來。
“歷來我們國家的文化裡,都喜歡在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一個女人遭遇家暴,立刻就會有人追根究底,那她有過錯嗎?她是不是先出言挑釁;一個女孩分手後被前男友追打,又開始抽絲剝繭,她是不是在戀愛期間花了男人很多錢分手才被報復?”
如果此刻傅崢指責寧婉,或許寧婉都會更好受些,然而他沒有,他溫和、包容,沒有妄加評價,然而這樣寧婉卻覺得更想哭了。
“總之,好像受害者必須是完美的,毫無瑕疵的,才配得到同情。但其實不是的。”傅崢微微彎下腰,視線和寧婉齊平,“受害人不論怎樣,就是受害人,你不用苛責自己不夠完美,你和你媽媽一樣,都是受害者,所以不要自責是你自己做的不夠好沒有保護好別人,因為你本身也應該得到保護。”
寧婉的眼淚還是忍不住往下掉,傅崢看起來很無奈,他輕輕拍了下寧婉的頭,盯著她續滿眼淚的眼睛:“真的不是你的錯,錯的是施加暴力的人,你和所有受害人一樣,不應該去苛責自己。”
寧婉忍住了哽咽,她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一直以來,寧婉對外都是陽光的堅強的永不服輸的,然而這一刻,她卻覺得自己再也不想要堅強了,傅崢太溫柔了,溫柔到寧婉真的覺得自己如果能一直有他的保護就好了,溫柔到想要依賴,溫柔到寧婉真的原諒了自己,她也是受害者,即便做的不夠好,也沒有錯。
“另外,我也一直想為我此前對你學歷的看法向你道歉。”傅崢的語氣很輕柔,“對不起,是你讓我改變了看法,學歷不代表一切,學歷也不過是敲門磚和起點而已,你很棒,在那樣的環境裡長大,還能成為這麼厲害的律師,真的很了不起,如果我是你,我未必能有你的成就。”
“所以不要哭了,人都要笑起來才會比較好看。”傅崢笑了笑,循循善誘道,“好了,你想吃什麼?抹茶冰激凌要嗎?慶祝一下你和當事人和解,投訴即將撤銷?這樣的好事,應該高興點才是。”
寧婉也不矯情了,她抹了把淚眼,幹脆道:“要!”
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尚未到來,不論如何,時光都無法倒流,但既然都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足,抓住這一刻,現在仍然可以補救。
人生有時候或許是奇妙的輪回,寧婉幫助了舒寧,但某種意義上,舒寧這個案子也點醒了寧婉。舒寧經由此,終將得到成長,作為這個案子代理律師的寧婉又何嘗不是?
或許很多時候,律師和當事人之間,也並非一味的單向輸出,也是可以互相溫暖和成長的。
在哭過發泄過情緒以後,寧婉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做,家暴受害人或許從來不僅僅需要口頭的建議,更需要有人主動朝她們伸出手,拽她們出泥濘的生活。
她要去做過去自己沒能做的事,去保護她的媽媽,去改變她的人生。
但是這一刻,她要先跟著傅崢,去吃她的抹茶冰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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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25字以上留言送紅包~【截至到下章發出的明晚8點】
改錯字~
斯得哥爾摩綜合症有參考醫學資料~
注:“你說服自己原諒虞飛遠的家暴,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理由,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但我們不能原諒家暴,因為這樣,千千萬萬個像你這樣的女性才能活下去。”這段臺詞靈感來自於林奕含的”我原諒了他,這樣我才能活下來。但是你們不能原諒他,這樣其他女孩才能活下來。“
(update:有讀者私信告知這段話其實並非是林奕含本人所說,最早可能是網友所說,抱歉更正下哦,相關闢謠貼在微博有鹽電影上)
【小劇場】
傅崢:你和我,以後會一起共事下去的。
寧婉感動:要是大par沒錄取我們,我砸鍋賣鐵撿垃圾養你,我的垃圾車有你一份,說了一起共事就一定要一起共事
傅崢:……大可不必……
第五十二章
等吃完抹茶冰激凌, 寧婉的心情已經平復了很多,冷靜恢復後,接連席卷而來的, 就是尷尬。自己好歹勉強算個資深律師, 結果在傅崢這個實習律師面前哭了, 頓覺羞愧的同時,寧婉的臉也火辣辣的, 好在她這個人臉皮厚, 傅崢沒再提,她也就自欺欺人當這事不存在了。
好在令人可喜可賀的是,舒寧確實遵守諾言很快撤銷了投訴, 並且這次是真的下定了離婚的決心,二話不說打包行李帶著女兒搬去了酒店,同時積極主動投簡歷進行面試,幾天時間裡竟然就已經收到了幾家公司的橄欖枝,而好事成雙一般,被虞飛遠砸壞的舊手機成功恢復了數據,虞詩音偷拍的視頻也得以導出, 這視頻清清楚楚拍下了虞飛遠施暴的過程,臉和聲音都非常清晰,而舒寧的幾次求饒聲裡又可以推斷出虞飛遠已經不是初次家暴,可謂一下子成了重大證據突破。
“按照這些證據,再輔以詩音的證人證言, 隻要等舒寧確定好入職有了穩定工作,證明有能力撫養孩子, 這離婚撫養權的官司一審勝訴概率就很大。”
忙前忙後能得到這樣的結果, 寧婉是很開心的, 和舒寧解開心結徹底溝通明白後,她在傅崢的建議下為舒寧引薦了趙軒,舒寧雖有遲疑,但還是去趙軒那進行了診斷並進行了一些心理幹預治療,因為有輕度抑鬱,也開始服藥控制,如今一段療程下來,整個人的狀態都好了不少。
而在寧婉傅崢的鼓勵下,她也開始重新社交,通過姚玥作中間人,舒寧向顧教授坦誠了過去自己的錯誤,也講了講這些年的遭遇經歷以及如今正在進行的離婚撫養權訴訟。